子墨: 想象一下,我们生活在一个技术进步好像停滞了的时代,不是因为我们没能力创新,而是因为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一种对“安全”和“秩序”的过度追求,正在悄悄地扼杀我们前进的动力。这听起来有点像科幻小说,但硅谷有个著名的“异见者”彼得·蒂尔就认为,我们可能已经身处其中了。
国栋: 没错,而且他认为我们可能还在不知不觉地,亲手助推了这股“停滞”的力量。彼得·蒂尔的很多观点都非常有争议,但又总能让你从一个完全没想过的角度去重新审视我们这个世界。
子墨: 今天我们就来深入聊聊彼得·蒂尔的这个“异想世界”。他有一个非常颠覆性的观点,就是他认为我们正处在一个技术进步停滞不前的时代,尤其是在物理世界。他早在2005年就提出了这个“停滞论”,说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虽然数字技术发展很快,但整个社会变革的速度其实是大大减慢了。
国栋: 嗯,这个观点听起来确实和我们每天感受到的“科技爆炸”有点格格不入。但蒂尔的论据非常有意思。他举过一个特别经典的例子,就是电影回到未来。电影里想象的2015年,跟1985年比,从会飞的汽车到整个城市的面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子墨: 我记得,还有自动系鞋带的鞋子。
国栋: 对。但蒂尔就问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你让一个1985年的人,真实地穿越到2025年的今天,他会看到什么?除了我们人手一个的智能手机,他会发现,我们住的房子、开的汽车、城市的基础设施,甚至我们穿的衣服,和他那个年代比,变化真的有那么大吗?可能并没有。这种“常识性直觉”上的巨大反差,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子墨: 你这么一说,确实是。除了手机和互联网,我们生活的物理环境,好像真没有科幻电影里想象的那么“未来”。但按照蒂尔的说法,这背后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衡量“进步”的标准本身就出了问题?他好像提到了一个叫“认识论挑战”的东西。
国栋: 说到点子上了。这个“认识论挑战”是他整个停滞理论的基石之一。他的意思是,在今天这个高度专业化的社会,我们怎么去量化和衡量不同领域的进步?比如,物理学的一个新发现,和量子计算的一个突破,再和生物技术的一个进展,这三者之间,哪个更重要?我们怎么给它们加权,然后得出一个总的“进步指数”?
子墨: 我明白了,这就像你没法比较苹果和橘子哪个“更好吃”一样,因为标准都不同。
国栋: 完全正确。蒂尔认为,这种衡量上的困难,本身就反映了我们对整体进步的怀疑。我们可能已经失去了那种从宏观上理解和整合跨领域进步的能力,导致我们对“大的进步”产生了盲区。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所在的领域在飞速发展,但把这些碎片化的进步拼在一起,整个社会的时钟,可能走得比我们想象中要慢得多。
子墨: 这么说来,蒂尔的“停滞论”不只是对技术现状的观察,更是对我们怎么定义、测量和感知“进步”这件事的深刻反思。那这种停滞,到底是技术上遇到了瓶颈,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呢?
国栋: 问得好。在蒂尔看来,技术瓶颈是次要的,根源在于文化和社会。他认为,问题的核心是上世纪70年代以来,整个社会文化和制度上发生的一次大转向。
子墨: 哦?70年代发生了什么?
国栋: 蒂尔观察到,从那个时候开始,社会上出现了一种新的思潮。人们开始普遍担忧经济增长带来的环境成本、社会成本,甚至出现了一种“我们已经足够富裕了”的心态。这种心态导致了整个社会,从个人到大型机构,都变得越来越规避风险,越来越保守。
子墨: 听起来有点像,大家觉得日子过得挺好了,就没必要再去折腾那些高风险、高投入的大项目了。
国栋: 就是这个意思。蒂尔把这种状态称为一种“享乐主义”。不是说大家沉迷玩乐,而是指一种精神上的安逸和不思进取,甚至可能在潜意识里,人们会渴望一场危机来打破这种僵局。他举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医疗研究,比如阿尔茨海默症的治疗为什么进展这么慢?他认为,根本原因就是我们对风险的容忍度太低了。
子墨: 等等,这个观点我得琢磨一下。在医疗领域,“安全至上”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谨慎一点总没错吧?
国栋: 当然,安全是底线。但蒂尔挑战的是,我们是不是把“安全”的标尺定得太高,以至于扼杀了所有可能的突破?他认为,在面对像阿尔茨海omer症这样的绝症时,我们对患者和研究人员应该有更大的风险容忍度。一个病人反正已经面临最坏的结果了,为什么不能尝试一些更激进、但有可能带来奇迹的疗法呢?过度规避风险,反而可能阻碍了真正的医学进步。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子墨: 我明白了。追求绝对的安全,可能最终的代价就是绝对的停滞。当整个社会都把“安全”放在了“进步”之上时,我们可能就失去了探索未知的勇气。那面对这种根深蒂固的停滞,蒂尔觉得应该怎么办呢?他给出的答案,我听说,可能会让很多人大吃一惊。
国栋: 没错,他的解决方案,或者说他尝试的突破口,是政治。他将自己的政治参与,特别是对唐纳德·特朗普的支持,形容为一种“政治的风险投资”。
子墨: “政治的风险投资”?这个比喻很有意思。他是想通过投资一个像特朗普这样有争议的、颠覆性的人物,来打破这个停滞的僵局吗?
国栋: 对。他的逻辑是,既然常规的、建制派的政治路径已经无法解决问题了,那就需要一个“破坏性代理人”来把桌子掀了,至少能“重启”一下系统。他支持特朗普,一方面是抱着一种宏大的希望,希望能“扭转社会这艘泰坦尼克号”;但另一方面,他也有个更现实的目标,就是哪怕什么都改变不了,至少能让整个社会开始一场关于“我们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的大讨论。
子墨: 这么说,他认为特朗普的出现,至少让更多人意识到了“社会确实出了问题”,这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国栋: 正是如此。他观察到,在特朗普任期内,连一向乐观的硅谷,都开始在不同程度上承认和讨论“停滞”这个问题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但这里面也存在一个巨大的悖论。
子墨: 我猜猜。如果把这种政治行动看作一种“风险投资”,那我们普通人可能会问:这种看似混乱的、颠覆性的政治,真的能带来我们想要的进步吗?它会不会在“拆解”旧体制的同时,也把那些真正能推动科技进步的基础给破坏了?比如说,对基础科学研究的长期稳定投入。
国栋: 你完全抓住了这个矛盾的核心。民粹主义通常擅长“拆解”,擅长撕开虚伪的面纱,让大家看清问题,但它并不擅长“建造”。而真正的科技进步,是需要长期、稳定、大规模的“建造”的。蒂尔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认为我们既需要“拆解”掉那些阻碍创新的监管,也需要“建造”新的东西,比如重启核能。如何平衡这两者,是他整个政治哲学里最纠结的地方。
子墨: 这种纠结和悖论,确实贯穿了蒂尔的思想。那么,聊到当下最火热的技术——人工智能(AI),蒂尔又是怎么看的?AI是打破停滞的希望,还是加剧停滞的工具?我听说他甚至把这个话题,上升到了一个关于“反基督”的宏大预言。
国栋: 是的,他对AI的看法非常冷静,甚至有点悲观。他认为AI只是当前技术进步的一个“占位符”,就像90年代末的互联网一样,能创造伟大的公司,但未必能从根本上解决整个社会的停滞问题。他甚至担心,AI本身也会“停滞化”,比如产生大量平庸、顺从的内容和想法。
子墨: 那他那个“反基督”的说法是怎么回事?这听起来也太……玄乎了。
国栋: 哈哈,这正是蒂尔最“神来之笔”的地方。他彻底重新定义了“反基督”这个概念。他认为,现代的“反基督”,不是一个长着犄角的邪恶魔王,而是一种力量,一种意识形态。这种力量通过不断地向你强调各种“生存风险”——核战争、气候变化、AI失控等等——来让你感到恐惧,然后以此为借口,推行一种全球性的、严格的监管和控制,最终的目的是实现普遍的和平与安全。
子墨: 哦……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这个“反基督”不是用邪恶来统治,而是用“为你好”来统治。
国栋: 说得太好了!它承诺给你带来“安全”,但代价是你的自由和活力。蒂尔的这个解读,把我们对生存风险的恐惧,和追求过度控制、导致普遍停滞的趋势联系了起来。这就像是“温水煮青蛙”,我们为了追求绝对的安全感,不知不觉地交出了探索的权利、冒险的自由,最后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看似舒适、实则毫无生机的笼子里。
子墨: 这种感觉有点毛骨悚然。
国栋: 更毛骨悚然的是,蒂尔引用圣经里的话说,“人正说平安稳妥的时候,灾祸忽然临到他们”。他认为过去这五十年的技术停滞,就是源于这种对“和平与安全”的病态追求。他甚至挑衅地提出,我们这个世界,可能已经生活在一种“温和的反基督统治”之下了。全球的监管机构,就像一个无形的“世界政府”,用安全的枷锁,锁住了创新的脚步。
子墨: 听完这一圈,感觉蒂尔的思想真是又黑暗又深刻。我们来试着总结一下,他最核心的几个观点。首先,他认为我们感知到的技术进步是一种假象,尤其在物理世界,我们其实已经停滞了很久,而根源在于一种从冒险转向规避风险的文化。
国栋: 没错。其次,为了打破这种停滞,他把希望寄托于政治上的“风险投资”,通过支持像民粹主义这样的颠覆性力量,来强行重启对话,撕开社会问题的面纱,尽管这本身也充满了矛盾和风险。
子墨: 这就引出了他最令人警醒的那个观点:对“安全”的过度追求,本身就是最大的陷阱。他用“反基督”这个概念来警示我们,有一种力量正打着“安全”的旗号,试图建立一个全面控制、普遍停滞的世界。这才是技术停滞背后,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
国栋: 非常精准的总结。他实际上是在问我们每一个人一个问题:你想要一个绝对安全但却停滞不前的世界,还是一个充满风险但却不断进步、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
子墨: 彼得·蒂尔的视角,无疑是这个时代最富争议也最引人深思的声音之一。他强迫我们直面一个令人不安的现实:我们所追求的“安全”和“秩序”,可能正在以牺牲“进步”和“自由”为代价。这不仅仅是对技术发展路径的探讨,更是对人类社会深层价值观的一次灵魂拷问。我们是否已经进入了一个“和平与安全”的温室,而这个温室,最终会成为我们思想和行动的牢笼?当未来的史学家回望今日,他们会如何评判我们对“风险”和“安全”的选择?我们是会继续沉溺于表面的繁荣和对未知的恐惧,还是会重新找回人类骨子里那份敢于冒险、勇于探索的原始冲动,去真正塑造一个属于我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