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 最近我发现,从各种智能客服到手机上的语音助手,AI的声音真是越来越像真人了。特别是像ChatGPT-4.0的语音功能,它甚至能模仿出迟疑、轻笑这种非常人性化的语气,有时候你跟它聊天,恍惚间真的会觉得对面是个活生生的人。
晓曼: 嗯,这种感觉我也有。技术的进步确实让人惊叹,但这也带来了一个很有意思,甚至有点让人不安的问题。就是这些AI生成的、听起来充满“情感”的声音,它到底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理解的“言为心声”,也就是发自内心的表达,还是一种全新的东西,一种“言为物声”?
原野: “言为物声”?这个说法很有趣,你是说,它本质上只是一个“物件”在发出声音?
晓曼: 可以这么理解。很多学者都指出了一个关键点,就是这些AI模型,无论听起来多么逼真,它们本质上是在基于海量数据对人类的语言行为进行模仿,而不是真的理解了对话的内容和情感。这背后其实藏着一个挺深刻的哲学问题:这种模仿来的“言说”,还能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口语”?
原野: 我明白了。这就像一个学舌的鹦鹉,它能说“你好”,但它并不懂“你好”背后的问候和善意。AI就是一只计算能力超级无敌强的鹦鹉。
晓曼: 这个比喻很贴切。学术界甚至为此提出了像“数字口语”这样的新概念,想给这种现象一个定义。但问题是,大家都在讨论这个现象,却很少有人去深入地剖析,这种“数字口语”和我们人类几万年演化来的口语,根上到底有什么不同。这种“物的言说”正在挑战我们对口语的传统认知。
原野: 那这个鸿沟的核心矛盾点到底在哪儿?AI在模仿我们说话的时候,到底缺失了什么关键的东西,才让它成了您说的“言为物声”呢?
晓曼: 它缺失的是“心”,也就是言说的主体性、意图和真实的情感。人类说话,背后有复杂的动机、情感的流动、思想的碰撞。比如我说“今天天气真好”,可能是我真的在赞美天气,也可能是我在打破尴尬,还可能是我在暗示想约你出去散步。这种藏在话语背后的“潜台词”和“心意”,是基于我们作为生命体的体验和情感世界产生的。AI没有这些,它的所有反应,都是基于概率和模式匹配计算出来的最优解,是一种没有灵魂的、纯粹技术化的语音。
原野: 哦,原来是这样。所以,尽管AI语音技术能做到以假乱真,甚至在声音上惟妙惟肖,但它的核心驱动力仍然是数据和算法,而不是我们人类的情感与思想。它再像,也只是一个高仿品,跟我们源于内心的“言为心声”有着本质的区别。
晓曼: 完全正确。这恰恰凸显了我们重新探讨“言为心声”这个概念的重要性。
原野: 对。那我们就来聊聊这个,跟AI的“言为物声”比起来,我们反复强调的口语传播的本质——“言为心声”,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又是怎么来的?
晓曼: “言为心声”,这四个字其实非常精妙。顾名思义,就是说出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声音。它不仅仅是一个物理动作,更重要的是,它承载了说话者背后的思想、情感和意图。你看,人类语言的诞生,就不是凭空来的。最早可能是为了协同劳动喊的号子,后来是为了社会交往、传递信息,再后来是为了表达更复杂的爱恨情仇和哲学思辨。它的每一次演进,都和我们人类的社会需求、精神需求紧密相连。
原野: 嗯,所以它是一种“心与心”的交流,而不仅仅是声波的传递。
晓曼: 正是如此。你看无论是古希腊把口语叫做“言说的艺术”,还是咱们中国古代礼记里说的“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意思都是一样的,声音的源头是人的内心活动。这是一种跨越文化的共识。口语传播天然就包含了面对面的互动,除了声音,还有你的眼神、表情、肢体语言,这些多模态的信号共同构成了一场“心领神会”的交流。
原野: 有点意思。那从古希腊的“言说的艺术”到中国古代的“心生而言立”,这些不同的文化视角,它们共同指向的那个核心共识是什么?
晓曼: 它们共同的指向,就是口语和生命主体是不可分割的。语言被看作是“思想的直接现实”,是人类心灵的直接反映。它不是一个孤立的工具,而是我们精神世界的外化。这个过程充满了生命力,是有温度、有情感、有主体意图的。而技术合成的语音呢,它恰恰把这个最重要的内核给剥离了,变成了一种远离言说主体的、纯粹的仿真对话。
原野: 我明白了。所以“言为心声”不只是一种修辞,它是口语传播的底层逻辑。它深深地根植于我们作为人的社会性和精神性需求里,是思想和情感的直接载体,这恐怕是AI语音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复制的。
晓曼: 对,这种与生命主体的强绑定,正是口语最珍贵的地方。
原野: 但现在AI语音越来越逼真,它会不会正在让我们和语言本身产生一种“分离”?您刚才提到的这种“言心分离”,对我们日常的交流,特别是精神层面的沟通,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呢?
晓曼: 这种冲击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深远。当“言为心声”变成了“言为物声”,语言就从一种“心与心”的交流,退化成了一种“物与物”的信号传递。虽然信息可能传递过去了,但那种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基于情感和理解的“精神交往”被极大地削弱了。
原野: 我记得资料里提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说口语和我们的身体,其实经历了三次“分离”。这个怎么理解?特别是这第三次分离,为什么说它造成的“伤害”最大?
晓曼: 嗯,这个梳理很关键。第一次分离是文字的出现。它让“有言而无声”,话语可以脱离声音被记录下来,但代价是失去了口语的听觉韵味和即时性。第二次分离是电话、录音录像技术的发明。这时候我们听到的“言为人声”,声音虽然通过技术中介,但它依然和一个真实的、说过话的人有物理或数字上的对应关系,本质没变。
原野: 我明白了,录音里的声音,我们知道背后有一个真实的人在某个时空里发出了这个声音。
晓曼: 对!但第三次分离,也就是现在的语音合成技术,就完全不同了。它实现了“言为物声”。这个声音,和任何一个真实的言说主体都没有了关系。它只是一个具有某种声纹特征的、纯粹由算法生成的物理声音。这就彻底割裂了语言和我们人类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的联系。这种“伤害”就在于,它让语言失去了“人情味”。一个没有情感和意图的声音,很难引发我们深度的共鸣和联想,那种主体间的精神互动就被破坏了。
原野: 所以,“言心分离”的本质,是技术把语言从我们人类的精神世界里抽离出来,让它变成了一个纯粹的物质化存在。这种转变,不仅削弱了语言的情感深度,也可能让我们在未来的人机交互中,越来越难以体验到那种真正触及心灵的交流。
晓曼: 是的,这正是最让人担忧的地方。
原野: 面对AI语音技术带来的这么大的冲击,我们好像真的需要一个“回到原点”的视角。那在您看来,口语传播最初的那个“以人为本”的原点,究竟体现在哪些方面?它又怎么能帮助我们找回语言的生命力呢?
晓曼: “回到原点”,其实就是重新去认识和珍视口语最根本的几个属性。首先,它是基于我们感官知觉的。我们靠发声器官说话,靠耳朵聆听,靠心去感受。这是一个全身心参与的过程。其次,它是精神性的,是“心声”,是思想和情感的流动。最后,它也是社会性的,语言是社会的产物,是我们进行精神交往最基础的媒介。
原野: 嗯,所以说不能让技术取代我们的知觉,而是要让技术服务于我们的知觉。
晓曼: 对。在技术浪潮里,我们必须守住这个“以人为本”的原点,重新强调口语传播里那种鲜活的“人情味”和“精神性”,这样才能为技术的发展确立一个正确的、服务于人性的价值坐标。
原野: 您刚才说,如果“言为心声”是口语的灵魂,那AI的“言为物声”就像是给这个灵魂披上了一层“物质的外衣”。能不能用一个更生动的类比,来帮助我们感受一下这两种言说方式在精神体验上的根本区别?
晓曼: 当然。你可以把“言为心声”想象成一场精彩的现场音乐会。你能感受到音乐家倾注的情感,能听到他即兴发挥时细微的呼吸和停顿,能感受到现场观众共同营造出的那种独一无二的氛围。这是一种全方位的、充满生命力的体验。而“言为物声”呢,就像是把这场音乐会转录成了一段技术上完美无瑕的MIDI文件。每一个音符都精准无误,节拍也完美,但那种现场的生命力、音乐家的灵魂、那种微妙的情感互动,全都消失了。它听起来“对”,但感觉“空”。
原野: 这个比喻太形象了!一个是有灵魂的现场,一个是技术完美的空壳。所以,我们最终发现,口语传播的核心价值,就在于它“以人为本”的属性,它承载着我们人类的感官、情感和社会互动。
晓曼: 没错。所以说,AI合成语音,这种“言为物声”的逻辑,本质上是在模仿甚至试图颠覆我们口语传播“言为心声”的核心。它切断了语言和情感、思想以及生命主体之间那种天然的、有机的联系。
原野: 所以,无论技术如何发展,我们都必须警惕这种将语言纯粹物质化的倾向。我们需要回归口语传播的本质,去守护那种根植于我们社会性、精神性需求之中的,真正属于人的交流方式。
晓曼: 这正是我们今天讨论的核心。守住“言为心声”,其实就是在守护我们人类的精神交往和主体意识。这或许就是一场我们这个时代,为保卫口语传播的“心声”而必须打响的战役。
原野: 当机器能够用以假乱真的声音与我们对话,我们是否会不自觉地将其情感化、人格化,从而模糊了人与机器的界限?在追求效率和逼真的技术浪潮中,我们又该如何守护人类语言中那份独一无二的、源自心灵深处的“人情味”和精神温度?这不仅是对技术发展的审视,更是对我们人类自身存在意义的深刻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