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晴: 很多人一听到“去中心化”,脑子里马上就蹦出“自由”、“解放”这些词,感觉好像马上就要摆脱所有束缚了。但最近我读到一篇很犀利的文章,它简直是给我泼了一盆冷水,说我们对“去中心化”的理解,可能从根上就错了。
林溪: 嗯,这个观点确实非常颠覆。我们通常以为,只要没有了像银行董事会那样的中心化机构,权力就自然消失了。但文章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权力根本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了个地方,转移到了一个更隐蔽、更不容置喙的存在那里——那就是“协议本身”。
高晴: “协议本身”?这个说法有点意思。你是说,那些写代码的程序员,成了新的“神”?
林溪: 可以这么理解。作者把这个“协议”比作是最终的“独裁者”。因为那些最初设计协议的开发者,无论他们是谁,都已经在最底层设定好了整个数字世界的运行规则。比如,代币怎么生成、交易怎么验证、谁能参与。这就像是凭空创造了一套新的“物理定律”,一旦这套系统开始运行,它就成了绝对的统治者,你没地方上诉,也没法商量。
高晴: 我明白了。所以那句在币圈听起来特别酷的口号——“代码即法律”,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解放宣言?
林溪: 在作者看来,恰恰相反,它是一种新型绝对主义的宣告。代码比任何人类的官僚体系都要死板,甚至更无情。因为它完全没有协商、同情,或者根据具体情况修正的空间。一行代码写错了,可能就意味着千万资产的灰飞烟灭,而且你找不到任何人来负责。
高晴: 这种“无情”确实有点吓人。它跟我们传统意义上的法律体系比,最大的缺陷就是缺乏了“人”的温度和弹性,对吧?
林溪: 完全正确。传统的法律系统虽然有它的问题,比如效率低、可能腐败,但它至少保留了模糊性和解释的空间,有法官、有陪审团,有上诉机制。而“代码即法律”,就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法官,它只认零和一,不会考虑任何程序之外的情有可原。
高晴: 文章还提到了两种主流的共识机制,PoW和PoS,说它们根本不是纯技术,而是赤裸裸的“政治和权力体系”。这个怎么理解?它们是怎么把现实世界里的不平等,又原封不动地搬到数字世界里去的?
林溪: 这正是最巧妙也最讽刺的地方。我们先看PoW,也就是工作量证明,比特币用的就是这个。规则很简单:谁的算力强,谁挖到矿、拿到记账权的概率就越大。这听起来很公平,多劳多得嘛。但实际上呢?算力背后是昂贵的矿机和巨大的电力消耗。最后权力就集中到了那些能搞到成千上万台矿机、并且能找到廉价电力地区的“算力寡头”手里。这不就是一种“算力寡头政治”吗?
高晴: 哦,原来如此。那PoS呢?权益证明听起来好像更“民主”一点?
林溪: 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的“不民主”。PoS的逻辑更直接:谁持有的代币多,谁的“权益”大,谁就有更大的权力来验证交易和创造新区块。作者直接把它称为“财阀统治”的数字翻版。说白了,就是钱越多,权力越大。这两种机制,都非常巧妙地把基于资本和资源的不平等,包装成了一个看似客观、中立的技术结果。让你觉得,唉,这都是技术决定的,不是人为的不公。
高晴: 所以从一个普通用户的角度来看,他可能觉得自己很自由,可以随时交易,没人管他。但实际上,他只是在一个由“算力寡头”和“持币大户”制定的规则下游玩,甚至自己都意识不到这种新的枷锁。
林溪: 是的,这就是它的隐蔽之处。所以,所谓的“去中心化”,更像是权力从看得见的机构,转移到了看不见的代码和算法里。从“人治”进化到了一种更难被挑战的“代码之治”。这自然就引出了下一个问题:当信任也被技术取代时,我们的社会又会变成什么样?
高晴: 对,我们来聊聊另一个高频词——“去信任”。这个词听起来也特别有吸引力,好像我们再也不用依赖那些不靠谱的银行、中介了,靠数学和密码学就行。但文章警告说,这可能是个巨大的陷阱。
林溪: 这个词的欺骗性非常强。它精准地抓住了现代人对各种机构普遍不信任的痛点。但作者的警告是,如果真的把这个逻辑推到极致,后果不堪设想。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导致社会关系的彻底“原子化”。
高晴: “社会关系的原子化”……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学术,能不能具体解释一下?在一个“去信任”的环境里,人和人之间的互动会变成什么样?
林溪: 当然。你可以想象一下,信任,其实是咱们社会合作的润滑剂和粘合剂,是“结缔组织”。我们相信商家不会卖假货,相信朋友会还钱,相信合同有法律效力。但“去信任”的系统告诉你,别信人,信代码。当所有人都只相信冷冰冰的代码时,人与人之间、人与机构之间的那种基于互信的合作基础就被瓦解了。每个人都成了一个孤立的、只为自己利益计算的经济原子。整个社会就从一个有机体,退化成了一盘散沙。
高晴: 我有点明白了。这种社会凝聚力的瓦解,听起来确实挺可怕的。而且文章还提到,这种“去信任”会导致“责任的彻底蒸发”。这一点我深有体会,经常看到新闻说,谁谁的虚拟钱包被盗了,或者某个项目方跑路了,最后的结果就是,没人负责。
林溪: 没错。在一个“去信任”的系统里,当你的钱因为智能合约的漏洞、黑客攻击而损失时,你找谁?答案是:没人。协议的设计者会说,代码是开源的,风险自负;社区会说,我们是去中心化的,没有客服。作者认为,这是一个“完美的机制”——它把风险百分之百地推给了最脆弱的个人,同时又把权力,比如协议的设计权和解释权,无限地隐藏起来,让问责变得根本不可能。
高晴: 等等,我从另一个角度想一下。这会不会也是一种“效率”的体现?毕竟,省去了很多复杂的法律诉讼和责任追究的过程。这种“效率”的代价是什么呢?
林溪: 代价就是,我们放弃了对弱者的保护。传统金融体系虽然繁琐,但它有存款保险、有反欺诈部门、有监管机构。你银行卡被盗刷了,你可以找银行,可以报警。但在一个纯粹的“去信任”世界里,你就是那个“裸奔”的人,所有的风险都得自己扛。这种“效率”是以牺牲安全、公平和正义为代价的。
高晴: 你能用一个简单的类比,帮我们想象一下,当社会失去了这种“信任的结缔组织”时,会是什么样子吗?
林溪: 嗯……我想想。这可能就像一个交通系统,我们把所有的红绿灯、交通规则、警察全都取消了,然后给每辆车都装上最牛的传感器和自动驾驶系统,告诉司机们:“你们不需要信任彼此,只要信任这套系统就行,它能保证你们不会撞车。”听起来很高效,对吧?但万一系统出了个小bug,或者被黑客攻击了,结果可能就是一场连环大追尾,而且你根本不知道该怪谁。那个看似高效的系统,反而创造了最大的系统性风险。
高晴: 这个比喻太形象了。所以,“去信任”的诱惑背后,可能隐藏着社会瓦解的风险。它把个体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风险之中,却让权力在无形中逃避了责任。这又让我想到另一个被追捧的概念——“无摩擦”。
林溪: 是的,“无摩擦”是另一个被奉为圭臬的理想。比如点对点实时转账,绕过所有中介,7x24小时全球交易。但文章作者直接把这种想法称为“技术精英的傲慢”。
高晴: 为什么是“傲慢”?
林溪: 因为在作者看来,加密世界想要消除掉的那些所谓的“摩擦”,恰恰是人类社会花了几百年时间才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保护机制。比如,银行转账为什么会有延迟?部分原因是为了反洗钱、反欺诈,甚至给你一个撤回错误转账的机会。法律合同为什么那么繁琐?是为了在出现纠纷时,能有明确的责任划分和解决方案。这些“摩擦”不是缺陷,它们是文明的缓冲带和安全网。
高晴: 我明白了,这就像城市里那些看起来有点混乱、甚至拥挤的街区,虽然不如规划整齐的新城那样“高效”,但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和人情味,也就是作者说的“人行道芭蕾”。它本身就是一种保护。
林溪: 对。所以一个完全“无摩擦”的金融系统,在追求极致效率的同时,牺牲掉的就是容错空间、协商机制和对弱势群体的保护。它就像一个没有刹车和安全气囊的超级跑车,一点点小失误就可能导致车毁人亡,而且无法挽回。
高晴: 文章用城市规划师的“暴力拆迁”来类比这个行为,说它会摧毁社区。但肯定也有人会反驳,说这些“摩擦”确实降低了效率,阻碍了创新。你怎么看这种效率和保护之间的矛盾?我们真的需要这些“摩擦”吗?
林溪: 这个问题非常核心。当然不是说所有摩擦都是好的。但关键在于,我们不能用一种“暴力拆迁”的思路,把所有东西都推倒重来,认为技术可以完美解决一切。更讽刺的是,当旧的、看得见的摩擦,比如银行手续费,被消除之后,新的、更隐蔽、更不平等的摩擦反而诞生了。
高晴: 哦?新的摩擦是指什么?
林溪: 比如Gas Fee,就是以太坊网络上的手续费。网络一拥堵,费用就飙升到普通人无法承受的地步,这不就成了一种“富人特权税”吗?还有“认知摩擦”,管理私钥、理解那些天书一样的复杂协议,对普通人来说是巨大的心智负担,直接就把不懂技术的人给排除在外了。最后,还有我们刚才提到的“风险摩擦”,用户必须自己承担100%的风险。这些“新摩擦”,比传统的银行手续费更难理解,也更难规避。
高晴: 所以,“无摩擦”的承诺,最终可能只是少数技术精英和资本玩家的特权。它把旧的、大家都能理解的挑战,换成了一套新的、普通人根本玩不转的、更不平等的规则。
林溪: 正是如此。它试图用技术去“修复”复杂的社会机制,结果却可能创造出一个赢家通吃、弱肉强食的数字斗兽场。这就引向了文章最终的思考:在数字时代,权力到底是如何以一种更“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进行控制的。
高晴: 对,文章最后探讨了“数字现代性”这个概念,说现在的经济权力主要来自对平台、数据和算法的控制。数字平台非但没有消除中介,反而成了新的、更无孔不入的中介。
林溪: 没错。这个转变非常深刻。作者认为,我们对社会本身的理解也变了。在工业时代,我们把社会看作一台“机器”,有齿轮、有引擎,权力通过强制和命令来维持稳定。但在数字时代,我们更倾向于把社会理解成一个“有机体”:网络、生态系统。这时候,权力运作的方式也变了,不再是直接下命令,而是通过“设计”和“引导适应”来运作。
高晴: “设计”和“引导适应”?这听起来更温柔,但也更隐蔽了。
林溪: 是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抖音的算法。一个视频为什么能火?不是因为某个编辑钦定了它,而是算法通过海量用户的行为数据学习,发现并放大了某种趋势。平台没有命令你必须看什么,但它通过设计你的信息流,让某些内容、某些行为,比其他的更有可能发生。权力就这样,从“命令你做什么”,变成了“建构一个让你很自然地想去做某件事的环境”。
高晴: 这种“环境建构”,确实在不知不觉中塑造我们的认知和行为了。文章还说,数字现代性的一个盲点,是它会把不平等“自然化”。这又是什么意思?
林溪: 工业时代的不平等是赤裸裸的,比如工厂主和工人的对立。但数字时代的不平等被包装得很好看。比如,我们说网络是“自组织”的,“涌现”的,听起来很民主、很公平。但实际上,促成这种“蜂群动态”的底层结构,比如算法和平台规则,恰恰是由少数几个几乎不受监督的科技巨头设计的。他们塑造了我们文化、社交和经济交换的几乎所有条件。这种不平等,因为它看起来像是“自然发生”的,所以比过去那种明面上的不平等,更难被我们发现和反抗。
高晴: 我明白了。所以,当平台用“建议”而不是“命令”来治理我们时,我们可能会感觉更自由、更舒服。但从权力控制的角度看,这种“温柔的操纵”,是不是比传统那种强制性的管理,对我们独立思考能力的侵蚀更大?
林溪: 我个人认为是。因为它瓦解了你的防御机制。面对一个明确的命令,你至少会去思考“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但面对一个看似为你量身定制的“建议”,你很可能就欣然接受了,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引导。这种治理方式,它重新定义了权力被我们识别的条件本身。
高晴: 所以总结一下,我们今天聊的,其实是权力在数字时代的一次进化。它从过去那种看得见的、中心化的机构,进化到了看不见的、以“去中心化”为名的协议和代码里。
林溪: 是的。所谓的“代码即法律”,与其说是解放,不如说是一种新型的、更冷酷的绝对主义。而它所推崇的“去信任”和“无摩擦”,实际上是以侵蚀社会信任的根基、摧毁文明的保护层为代价的。
高晴: 而这一切最终都指向了数字时代一种更高级的控制方式。权力不再通过直接的命令,而是通过平台、数据和算法,来构建一个“环境”,在无形中塑造我们的行为和认知,甚至让我们觉得,这种被塑造的不平等是“自然而然”的。
林溪: 没错,这正是最需要我们警惕的地方。
高晴: 这篇文章确实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令人警醒的图景。我们热切追逐的那个所谓“数字乌托邦”,很可能正将我们引向一个由少数“数字寡头”设计基础设施,而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沦为被高效算法“润物细无声”地引导的“蜂群”的未来。它挑战我们去重新思考“自由”到底意味着什么,警示我们,当我们放弃去建立那些困难但极具意义的集体信任和民主机构,转而去拥抱一个被程序代码锁死的、充满个人主义和投机色彩的“自由”幻象时,最终可能只是在自己的数字牢笼里狂欢,却还误以为这就是解放。这迫使我们去想一个问题,当技术以一种完美、高效,却又绝对冷酷的面具出现时,我们是应该全盘接受,还是应该更警惕它背后,可能隐藏的对人类社会核心价值的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