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每天花大把时间刷的手机、看的电脑,它们真正传递给我们的“讯息”,可能根本就不是屏幕上那些五花八门的内容?
晓曼: 这个问题问得特别好。我们总觉得,手机就是用来发微信看视频的,电视就是用来看新闻看剧的,我们关心的是内容本身。但有个叫麦克卢汉的传播学大师,半个多世纪前就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观点:媒介即讯息。
原野: 对,“媒介即讯息”,这句话我听过,但总觉得有点玄乎。他到底想说的是什么?难道我看了一部烂片,这个“烂”的内容不重要,反而是电视机本身更重要?
晓曼: 哈哈,你这个例子很形象。麦克卢汉不是说内容完全不重要,而是说我们太过于关注内容,以至于忽略了媒介本身那股更强大、更隐秘的力量。他后来还特意补充说,要从“社会意义上”看这句话。他想强调的是,任何媒介,它真正带来的变革,是它给人类社会引入的全新的“尺度、速度和模式”。
原野: 尺度、速度和模式……这个听起来还是有点抽象。
晓曼: 我举个最经典的例子:电灯。你想想,电灯本身有什么“内容”吗?几乎没有,除非你拿它打广告。但电灯这个媒介,它最大的“讯息”是什么?是它彻底消灭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有了它,我们才可能在晚上进行复杂的外科手术,才有了棒球夜赛。它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协作模式和活动范围,这才是它对社会最深远的影响,跟它亮不亮、什么牌子没关系。
原野: 哦,我有点明白了。就像铁路,它的“讯息”不是运了多少煤炭或者拉了多少人,而是铁路这种运输方式本身,创造了全新的城市、工作和生活节奏。
晓曼: 完全正确!铁路加速和扩大了人的功能,飞机用更快的速度又瓦解了铁路时代的城市形态。这些变革,都和它们具体运载的“内容”无关。所以麦克卢汉说,任何媒介的“内容”,其实就像是窃贼手里那块多汁的肉,是为了转移看门狗的注意力。我们就是那条只盯着肉,却没发现整个屋子都被搬空了的看门狗。
原野: 这个比喻太到位了,我们就是那条傻狗。我们盯着屏幕上的八卦新闻、搞笑视频,却没意识到,手机这个媒介本身,正在如何改变我们的注意力和思考方式。这简直像一个精妙的“障眼法”。
晓曼: 是的,而且这种“障眼法”非常普遍。你看,连那些商业巨头都曾经深陷其中。IBM一开始以为自己是造打字机、办公设备的,后来才猛然醒悟,他们真正的业务是“加工信息”,这才开启了全新的航程。通用电气也是,他们长期以为自己是卖灯泡的,但麦克卢汉点破说,他们的业务本质也是“传输信息”。
原野: 这么说来,我们普通人觉得“技术好不好,关键看人怎么用”,这种想法其实是非常天真,甚至是麻木的?
晓曼: 麦克卢汉把这种观点称为“技术白痴的麻木”。因为媒介的影响力之所以如此强大,恰恰是因为它的形式本身在起作用。就像机械技术和自动化技术,它们对人际关系的塑造就截然不同。
原野: 哦?这又怎么说?
晓曼: 你可以这么想,机械技术就像一条流水线,它的本质是“切割肢解”和“序列化”。所有东西都被拆成一步一步的、线性的流程。这种模式投射到社会上,就塑造了那种集中制的、人与人之间关系比较肤浅的结构,因为它把深度卷入给破坏了。而自动化技术,比如电力,它是整体的、非集中制的,它让信息瞬间通达,反而要求人更深度地卷入到工作和协作中去,创造了全新的角色。
原野: 这么说,理解媒介的真正讯息,需要我们剥开“内容”这层华丽的外衣,去直视它对我们整个社会结构,甚至是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产生的根本性影响。
晓曼: 正是如此。而这种影响,在历史上,早就通过不同的媒介,悄悄地塑造了我们所知的文明,尤其是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原野: 说到历史,印刷术肯定是一个绕不开的媒介。我们通常认为,是它加速了知识的传播,推动了启蒙运动。但按照刚才的逻辑,印刷术的“讯息”肯定不止于此。
晓曼: 当然。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就有一个非常敏锐的观察。他发现,18世纪的法国,因为出版物的大量普及,从南到北的人都变得越来越像。为什么?因为印刷术的内在“语法”就是“同一性、连续性和线条性”。它让信息变得可以被精准复制,可以被一行一行地线性阅读。
原野: 这种特性,好像确实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思维方式。
晓曼: 没错。它培养了一种线性的、逻辑的、以视觉为主导的认知模式。托克维尔对比了英、美、法三国,发现美国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地抛弃旧制度,就是因为印刷术创造了一个基于“单一事实”和“简单原则”的社会,结构清晰。而英国呢,它的口头文化传统非常强大,比如古老的习惯法、议会辩论,这些都抵抗了印刷术带来的同质化影响,所以英国文化显得特别“非连续”,也更难预测。
原野: 有点意思。所以英国贵族被当时的文化人批评为“未开化的野蛮人”,其实是因为他们的权势地位和印刷文化所推崇的“文化程度”关系不大,是两种文化形态的冲突。
晓曼: 对。这恰恰说明了印刷术这种媒介,是如何深刻地重塑了社会结构和民族性格的。托克维尔自己作为贵族,却能对印刷品的价值保持一种超脱的距离,所以他才能看清印刷术的轮廓和力量。
原野: 那么,再往前看,生活在印刷术刚刚开始普及的时代的莎士比亚,他有没有意识到这种媒介的力量呢?
晓曼: 麦克卢汉认为莎士比亚有种惊人的直觉。他认为莎士比亚的很多作品,其实都在探讨媒介如何改变人的感知。比如奥瑟罗和李尔王,核心都在讲“幻觉”如何改变人的痛苦。这其实就是一种对媒介如何塑造我们现实感的深刻洞察。莎士比亚似乎在用戏剧告诉我们,预见技术革新带来的后果是多么重要。
原野: 所以,如果说印刷术塑造了西方文化这种线性的、有视觉偏见的思维模式,那这种偏见,是不是也让我们今天在理解这个世界时,产生了一些盲区?
晓曼: 绝对的。这种偏见,让我们在面对非线性、非视觉的媒介时,会感到非常不适应,甚至会限制我们对世界多样性的认知。从印刷术对整个社会和心智的深远塑造中,我们能看到媒介背后那股强大的“语法”力量。然而,当电力时代来临,这种线性、视觉主导的秩序被彻底打破时,人类又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冲击。
原野: 如果说印刷术是温水煮青蛙,那电力时代的到来,简直就像一场感官上的大爆炸。电灯、收音机、电视……这些电力媒介用它们的瞬间性和弥散性,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全新的“场”。麦克劳汉甚至很尖锐地指出,这种突如其来的速度和信息泛滥,可能会导致“精神病”。
晓曼: 是的,这个说法听起来很吓人,但他的逻辑是自洽的。电能的“讯息”是“瞬间、弥散、非集中化”的。它一下子就消除了时间和空间的差异,把全世界的事情同时推到你面前,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卷入。但这种卷入是有代价的。
原野: 什么代价?
晓曼: 代价就是我们熟悉的线性结构和因果关系被打破了。一切都变得“倏忽而来,转瞬即去”。他用了一个比喻,就像飞机接近音障的时候,机翼上的声波会变得肉眼可见。当一种旧形式达到性能巅峰时,一种全新的、对立的形式就会出现。电力时代的速度,就打破了机械时代的序列,让我们感觉“失去了根基”。
原野: “失去根基”和“信息泛滥”,这个我好像能体会到。每天被各种新闻、短视频、社交媒体信息轰炸,感觉自己就像漂在信息海洋里的一叶扁舟,根本找不到方向。
晓曼: 这就是他所说的心理冲击。他引用了一位精神病学家的研究,说西方的技术,比如文字,进入非洲部落社会后,导致了土著人的“非部落化”和精神创伤。他举了个例子,贝都因人骑着骆驼,耳朵里却塞着半导体收音机听新闻。这象征着一种文化冲击下的麻木状态。麦克卢汉认为,我们这些所谓的“现代人”,在电子世界里的麻木状态,和那些土著人被卷入文字文化时的麻木,本质上是一样的。
原野: 我们自己就是新时代的“土著人”。那我们现代人有哪些类似“麻木”或者说“精神病”的表现,是我们自己没察觉的?
晓曼: 比如普遍的焦虑、注意力涣散、对真实和虚拟界限的模糊感。麦克卢汉认为,这种信息泛滥,是“各种程度的精神病最常见的原因”。因为电的速度把史前文化、工业时代、文字时代全都混杂在一起,我们的大脑根本来不及处理这种失序和过载。
原野: 他甚至还提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观点,说古代社会对暴力犯罪者反而抱有怜悯之心,觉得他们“内心一定很痛苦”。这跟我们现代法律对犯罪的判断标准完全不同。
晓曼: 是的,这恰恰反映了技术不仅改变了我们的行为,甚至在重塑我们对道德、对“正常”与“异常”的判断标准。电力时代带来的冲击,无疑是深远而复杂的。它不仅重构了我们的感官,也对我们的心智和社会结构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那么,面对如此强大的媒介力量,我们该如何保持清醒,避免陷入麦克卢汉所说的“自恋昏迷”呢?
原野: 对,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面对媒介这么强大的塑造力,麦克卢汉提出了一个严峻的警告,就是人类可能会陷入一种“自恋昏迷”的状态,沉迷于媒介的内容,却对媒介本身对我们的改造视而不见。他甚至批评当时的美国无线电公司总裁大卫·萨诺夫,说他对媒介的理解停留在“技术白痴的麻木”阶段。
晓曼: 是的,萨诺夫的观点非常典型,直到今天还很流行。他说“技术工具本身无所谓好坏,决定其价值的是使用方式”。麦克卢汉毫不客气地反驳说,这就像说“天花病毒无所谓好坏”一样荒谬。媒介的危险恰恰在于,它本身就是一件强大的武器,它能打垮别的媒介,也能打垮别的群体,而我们却因为专注于它投喂的“内容”,对此浑然不觉。
原野: 所以,要避免这种“自恋昏迷”,关键在于“保持距离”。但这听起来有点抽象。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怎么才能做到“站在与任何结构或媒介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去看清它们的“语法”呢?
晓曼: 这确实不容易。关键在于,要懂得“媒介的魔力在人们接触媒介的瞬间就会产生”。就像一段旋律,头几个音符一出来,它的魔力就已经施放了。我们需要培养一种意识,去觉察媒介形式本身带来的即时性和潜意识影响。比如,托克维尔之所以能看清印刷术,就是因为他作为贵族,一只脚还站在口头文化的传统里,所以他能保持距离。
原野: 麦克卢汉好像特别推崇艺术家,把他们看作是“感知专家”,认为他们能敏锐地觉察到技术带来的感知变化。我们普通人,也能培养出这种艺术家的敏锐洞察力吗?
晓曼: 我觉得可以。这不要求我们都去搞艺术创作,而是要学会像艺术家一样去提问。我们拿到一个新App,不要只问“它有什么好玩的功能?”,而是要问“长时间使用它,会如何改变我的时间感?会如何影响我跟家人朋友的真实互动?”。你看,连历史学家汤因比这样的大师,麦克劳汉都批评他被印刷技术所“迷住”,丧失了对新媒介的敏锐感觉。所以这跟智商无关,跟视角有关。
原野: 教皇庇护十二世也曾呼吁,要在传播技术的强度和个人回应能力之间保持平衡。但在今天这个技术迭代越来越快,信息无孔不入的时代,这种平衡是不是越来越难实现了?
晓曼: 这的确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挑战。我们似乎正走向一个媒介力量越来越强的未来。所以,麦克卢汉的这些思考,在今天不仅没有过时,反而比他那个时代更加振聋发聩。
原野: 聊到这里,我们今天讨论的核心其实非常清晰了。总结一下,麦克卢汉那句“媒介即讯息”,核心就是说,任何技术,它的真正力量在于它自身的尺度、速度和模式,是这些东西在无形中重塑我们的感知、思维和社会,而不是它承载的那些五光十色的内容。
晓曼: 完全正确。我们通过历史看到了,印刷术的线性“语法”如何塑造了一个逻辑、视觉主导的西方心智;而电力的同步性“语法”,又如何把我们抛入了一个同步、整体却也充满焦虑的“场”,并带来了深远的心理后果。
原野: 所以,最终的结论似乎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努力对抗那种只看内容的“自恋昏迷”。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持批判性的距离,去审视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工具本身。
晓曼: 是的,这是一种需要刻意培养的智慧。去理解媒介的魔力,看清它的偏见和压力,才能避免被它无形地奴役。
原野: 在媒介无处不在的今天,我们是否已经足够清醒,能够识别那些在无形中重塑我们感知和思想的“讯息”?或者,我们依然沉浸在内容的狂欢中,对那扇由技术筑起的、没有围墙的监狱浑然不觉?麦克卢汉的洞察,不仅是对20世纪媒介现象的深刻剖析,更是对未来人类命运的预警。也许,真正的智慧,恰恰在于能否在这场媒介的洪流中,找到我们自身的立足点,重新定义我们与技术的关系,从而努力成为驾驭者,而非一个被动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