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数字镜像时代:告别“我发布故我在”,真我在关系中成形
裴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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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原野: 最近我发现一个挺有意思的现象,好像很多年轻人,都越来越喜欢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对友情、爱情这些传统的人际关系,好像都提不起劲儿了,甚至觉得孤独才是一种最安全的避风港。这背后是不是说,大家对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外部世界,有点儿累了,所以干脆只相信自己的感觉了?
晓曼: 嗯,你这个观察非常精准。这种现象的根源,其实就是人在寻求一种极致的安全感。当外面的世界太复杂,甚至让你怀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时候,“我的感受”就成了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但更有趣的是,这种“退缩”并没有让他们真的与世隔绝,反而催生了另一种证明自己存在的方式,就是你肯定也熟悉的——“我发布故我在”。
原野: 哦,“我发布故我在”,这个说法太形象了。就是说,我的存在感,不再是我自己思考得来的,而是靠社交媒体上别人给我点的赞、我的粉丝数来确认的。
晓曼: 完全正确。这直接导致了一个后果:我们的“形象”变得比“真实的自我”更重要。我们花大量时间去经营一个看起来很完美的数字分身,而不是去关心自己内在到底在想什么、感受什么。这其实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确认“我是谁”的方式了。
原野: 我明白了。那如果从一个普通用户的角度来看,每天花那么多时间去发照片、写文案,去维护这个数字形象,他最核心的驱动力到底是什么?他真的能从中获得像笛卡尔说的那种,“我思考,所以我存在”的确定感吗?
晓曼: 这个嘛,我觉得他们获得的可能是一种“被看见”的快感,而不是存在的确定感。笛卡尔的“我思”,是一种向内的、自我确认的过程,这个过程里“我”是主体。但“我发布”呢,本质上是向外的,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客体,等待别人的审视和评价。所以,这种快乐非常脆弱,一旦没人点赞、没人关注了,那种存在的焦虑感会变本加厉地涌回来。
原野: 听起来,这根本不是一种真正的独立,反而让我们陷入了一种新的依赖,就是对外部评价的依赖。这跟我们传统上理解的,那种有独立思想的“主体”,好像完全是两码事了。那说到底,在更广阔的哲学视野里,到底什么才算是真正的“主体”?东西方对此的看法是不是很不一样?
晓曼: 问到点子上了。我们今天对“主体性”的困惑,很大程度上就源于我们所处的哲学背景。在西方,从古希腊开始,就习惯把世界分成“主观”和“客观”,然后拼命去追求一种永恒不变的、绝对的真理。笛卡尔那句“我思故我在”,就是把“思考”这件事,当成了个人存在唯一确定的基石。
原野: 对,这个我们上学都学过,感觉已经刻在脑子里了。就是说,有一个独立于所有人的客观真理,还有一个能独立思考的我。
晓曼: 没错。但中国哲学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它不执着于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固定真理,而是强调“在某种关系中,这件事才是恰当的”。你看,像阴阳、高低、大小,这些概念单拎出来是没意义的,必须在关系里才能成立。所以中国哲学的智慧,不是去控制变化,而是去“与变化共舞”。
原野: “与变化共舞”,这个比喻特别好。但是对于我们这种习惯了非黑即白、二元对立思维的人来说,这种“关系里的真实”还是有点抽象。你能不能用一个更生活化的例子,帮我们理解一下这种智慧?
晓曼: 当然。这就像做菜。西方的思维方式可能想找出一个“绝对美味”的公式,比如说一道菜必须放5克盐。但中式烹饪的智慧是,你要根据今天食材的新鲜度、配菜是什么、吃饭的人的口味,来决定盐放多少。盐本身没有绝对的“对”,它只有在和所有食材的关系都和谐的时候,才是“恰当的”。我们的自我,其实也是一样。
原野: 我明白了,就是说没有孤立的“我”,只有在各种关系里的“我”。那这么说来,西方哲学那种对独立思考的强调,虽然是现代科学的基石,但它会不会也给我们今天这种过度沉迷个人主观世界,甚至陷入“我发布故我在”的困境,埋下了一颗种子呢?
晓曼: 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洞察。可以说,正是因为对独立个体的过度强调,让我们有时候会忽视人与人之间真实的联结。当这种独立走向极端,就很容易变成一种孤立。而这种孤立,在今天这个消费时代,又被包装成了各种听起来很美的概念,比如“爱自己”。
原野: 没错,我们现代人特别强调要“爱自己”,要“自我表达”。从十八世纪的浪漫主义,到今天Miley Cyrus那首火遍全球的Flowers,那句“I can buy myself flowers”,我可以自己给自己买花。大家都在说要成为自己人生的艺术家。这听起来特别棒,但这种极致的“爱自己”,真的能带来幸福吗?它会不会反而把我们推向了更深的孤独?
晓曼: 这恰恰就是我们今天面临的核心矛盾。浪漫主义鼓励我们去发现那个独特的自我,这当然有积极的一面。但它也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隐忧:你看那些浪漫主义文学里的主人公,有几个是幸福的?大部分都沉溺在痛苦、敏感甚至绝望里。Miley那首歌,听起来是女性自立的宣言,但背后也可能藏着一种危险——把“爱自己”当成逃避真实关系的借口。是真正的自爱,还是因为害怕被伤害,所以干脆关上了心门?
原野: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希腊神话里那个纳西瑟斯,就是那个爱上自己水里倒影的美少年。他谁都看不上,就痴迷于自己的影子,最后就孤独地死在了水边。
晓曼: 对,纳西瑟斯就是最好的警示。当一个人只爱自己,拒绝和他人建立真实的连接时,他最终连自己都无法真正拥有。因为无论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还是中国古代的智慧,都在告诉我们:自我是不可能单独存在的,它必须通过他人的映照、通过语言和关系,才能慢慢成形。一个孤立的个体,不是自由,而是一个封闭的幻象。
原野: 那这种所谓的“主观自由”,就是“我想干嘛就干嘛”的自由,听起来好像是现代人的终极追求。但你刚才说这反而可能是一种奴役,这就有点反直觉了。为什么“随心所欲”反而会成为一种束缚呢?
晓曼: 因为这种“随心所欲”,很多时候并不是你“心灵”的自由,而是你“欲望”的自由。你看YSL那个香水广告,Dua Lipa在里面唱“I'm free to do whatever I want”,我自由了,想干嘛就干嘛。但讽刺的是,YSL品牌创始人伊夫·圣罗兰本人,后半生都深陷在毒品、焦虑和无尽的孤独里。他恰恰是被自己的欲望给奴役了。所以,无论是康德还是孔子,都提出了一个更深刻的自由观。
原野: 哦?他们怎么看?
晓曼: 真正的自由,不是“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我能够不做我想做的事”。也就是说,我能用我的理性和意志,去驾驭我的欲望,而不是被欲望牵着鼻子走。康德管这个叫“理性自主”,孔子叫“克己复礼”,本质上都是一个意思。这才是通向成熟和真正自由的道路。
原野: 我明白了。所以当我们过度沉迷自我,或者把自由等同于放纵欲望的时候,反而离真正的幸福和主体性越来越远了。但很多人可能会反驳说,“他人即地狱”啊,人际关系那么复杂、那么痛苦,我才选择退回到自己世界的。萨特不也说嘛,别人的目光就是地狱,因为你没法控制别人怎么看你。
晓曼: “他人即地狱”这个说法之所以流传这么广,就是因为它精准地戳中了我们的焦虑——在别人的目光下,我们的形象可能会被定义、被扭曲。尤其是在社交媒体时代,我们拼命地去P图、去筛选发布的内容,就是想操控别人对我们的看法。但这么做的结果是什么呢?我们反而失去了真实的自我,活在了别人的眼光里。
原野: 是的,这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晓曼: 对。而且,如果因为害怕这种审视,就干脆隔绝起来,那就会陷入另一个更危险的陷阱。就像我们都听过的“盲人摸象”的故事,每个盲人都只摸到了大象的一部分,如果每个人都坚持自己摸到的才是“真理”,那他们永远不可能认识到大象的全貌,只会陷入无休止的争吵。
原野: 这不就是我们今天网络上常见的情况吗?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然后互相攻击。你说的这个“认知内战”,太贴切了。
晓曼: 是的。当每个人都坚持“各有各的真理”时,我们整个社会就失去了对话和建立共识的基础。这恰恰提醒我们,真正的自我和主体性,绝不是在孤立中实现的。我很喜欢蒙田的一个比喻,他说:“我采摘了他人的花束,而真正属于我的,是把它们编成束的那根绳索。”
原野: 哇,这个比喻太妙了。意思是说,我们自己,其实就是由无数和他人的互动、从别人那里得来的经验,拼接而成的。而我们是谁,关键在于我们用什么方式把这些“花”给串联起来。
晓曼: 正是如此。我们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种不断演变的关系性叙事。所以,我们今天讨论了这么多,从“数字避风港”到东西方哲学,再到自爱的陷阱,其实都在导向一个结论:告别那种“我发布故我在”的数字镜像吧,因为真正的自我,只有在关系中才能成形和绽放。
原野: 听你这么一总结,我感觉整个思路都清晰了。我们这个时代,总是在鼓励我们向内看,去寻找那个所谓的“最真实的自我”。但今天聊下来,我发现这可能本身就是一个误区。那个看似独立的“我”,其实是无数次和他人、和世界的相遇、碰撞、共鸣,最终编织出来的。
晓曼: 的确如此。主体性只有在对话中才有意义。一个封闭的、只爱自己的“我”,最终只会枯萎。而一个开放的、在关系中不断与世界共振的“我”,才能真正地存在。
原野: 所以,在数字镜像和个体主义盛行的今天,我们似乎该换一个问题了。我们之所以成为“我”,正是因为我们在与“你”的对话中,不断被定义、被挑战、被丰富。因此,与其执着于“我是谁”这个终极答案,不如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连接:我与谁在一起?这可能不仅仅是对我们个人存在的重新定位,更是对我们如何共存于这个世界,一次深刻的反思与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