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义的具身根源:认知语言学颠覆传统语义观
Janet Z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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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原野: 我们好像都默认,语言就是一套符号,词语有它的意思,句子有它的逻辑。但有些话,你一听就觉得逻辑上说不通,可偏偏又能理解。比如说,有个语言学家就提出过一个句子:“我梦见我是碧姬·芭铎,然后我吻了我自己。”
晓曼: 嗯,这个例子简直是传统语言学理论的噩梦。按照严格的逻辑,主语“我”和宾语“我自己”在没有反身代词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发生亲吻这个动作的。你不能在现实世界里,在不借助镜子或者什么奇怪道具的情况下“吻你自己”。但我们一听就懂,因为我们能理解梦境里的那种意识投射,就是你的心智,或者说你的视角,跳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原野: 对,就是灵魂出窍的感觉。我的意识是碧姬·芭铎,但我的身体还是我,所以“她”可以吻“我”。这在逻辑上是矛盾的,但在体验上是成立的。这不就说明,光靠抽象的公式和逻辑,根本解释不了语言吗?
晓曼: 完全正确。这恰恰就暴露了古典语义学,特别是形式语义学和后来发展出的话语表征理论的致命弱点。它们就像一套精密的数学工具,试图把语言的意义完全建立在符号和世界之间的抽象映射关系上。它们无法处理这种心智和身体分离、身份转换和主观经验的问题。这些理论里,压根就没有“心智”的位置。所以当遇到像“如果我是你,我会恨我”这种句子时,它们就彻底失灵了。
原野: 有点意思。所以传统理论就像个只会算数学题的机器人,处理不了做梦、想象这种非常“人”的事情。那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他们没做点别的尝试吗?
晓曼: 当然有。比如为了处理“必然”和“可能”这种概念,逻辑学家们提出了一个叫“可能世界语义学”的理论。听起来很高大上,对吧?它的想法是,除了我们这个现实世界,还存在无数个“可能世界”。一个句子的意义,就取决于它在哪些可能世界里是真的。
原野: 等等,这个“可能世界”……是我能想象出来的任何世界吗?比如一个我中了彩票的世界?还是一个恐龙没有灭绝的世界?
晓曼: 理论上是。但问题在于,这个理论本质上仍然是一个纯粹抽象的数学构建,它和我们人类的认知、心理或者身体经验没有半点关系。它假设这些“可能世界”是客观存在的,独立于我们的心智。但这跟我们日常的感受完全是脱节的。当你说“我今天可能会迟到”的时候,你感觉到的是一种焦虑,一种对后果的预判,这是一种非常具身的感受。而不是在冷静地计算“在多少个可能世界里我迟到了”。
原野: 我明白了。它试图用一个更宏大的抽象概念去解释语言,结果反而离我们真实的体验越来越远。那这种纯粹抽象的理论,是不是也影响了我们对“真理”的理解?
晓曼: 没错,这正是问题的核心。传统语义学和哲学都依赖于一种叫做“符合论”的真理观。简单说,就是一句话是真的,当且仅当它描述的内容和世界里的事实相符合。比如,“雪是白的”这句话是真的,因为它符合了“雪”具有“白色”这个属性的事实。
原野: 这听起来很直观啊,有什么问题吗?
晓曼: 问题在于,这个理论的前提是,世界上的事实、属性、关系都是客观存在,独立于我们人类的。但如果,连“白色”这个属性本身,都不是世界固有的,而是我们人类认知加工的结果呢?那这个“符合”的基础不就动摇了吗?整个关于客观真理的大厦,都会因此出现裂缝。
原野: 哇,这个冲击可就大了。所以,当我们说“真理”的时候,我们到底是在描述一个独立于我们存在的客观事实,还是在描述一个由我们自己的认知所构建出来的理解?
晓曼: 这就是认知语言学想要回答的根本问题。而要回答它,最好的一个切入点,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颜色。
原野: 好,那我们就来聊聊颜色。我一直觉得,颜色肯定是客观存在的吧?草就是绿的,天就是蓝的,这还有什么可讨论的?
晓曼: 这恰恰是最大的一个误解。大量的研究,特别是保罗·凯和拉塞尔·戴弗利的研究发现,颜色根本不是世界固有的物理属性,而是我们人类的生理结构,特别是眼睛里的视锥细胞,和大脑的神经回路,与外界不同波长的光线互动产生的一种具身化体验。
原野: 等一下,这个有点颠覆我的认知。你是说,如果世界上没有人类或者其他能感知颜色的生物,那世界本身其实是“没有颜色”的?
晓曼: 可以这么理解。更有趣的是,虽然全世界各种语言对颜色的划分千差万别,有的语言可能只有两三个颜色词,有的有几十个。但当你让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去指认“最红的红”或者“最蓝的蓝”时,他们的选择却高度一致。
原野: 这又是为什么?
晓曼: 因为我们拥有共同的生理基础。我们视锥细胞的结构和大脑处理颜色的神经回路是相似的。这种生理上的共性,决定了我们对“最佳范例”颜色有共同的感知。这说明,在五花八门的文化表象之下,存在着一个由我们身体决定的、共同的认知基石。
原野: 这个概念听起来还是有点抽象。有没有更生活化的例子能说明这一点?
晓曼: 当然有。最典型的就是“夫妻色差”。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和伴侣为一件衣服到底是什么颜色吵起来?你说这是棕色,她说这是橙色,谁也说服不了谁。
原野: 哈哈,太有了!我老婆能分清什么豆沙色、珊瑚色、西柚色,在我眼里,那不都是红色吗?
晓曼: 这就对了!这背后其实有生理原因。女性因为X染色体的关系,她们视锥细胞里的化学物质种类可能更丰富,导致她们在光谱上,尤其是在红橙色区域,能分辨出比男性更细微的色差。所以,当你们为颜色争论时,可能你们俩说的都“对”,因为你们的生理构造看到的就是不同的“现实”。
原野: 哦,原来是这样!这下我回家有理由了。但这不也恰恰说明,颜色真的不是一个客观标准,而是非常个人化、具身化的体验吗?
晓曼: 完全正确。现在我们再回到刚才那个“符合论”的真理观。如果“白色”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我们大脑和光线互动的结果,而不是世界固有的属性,那我们还能不能理直气壮地说,“粉笔是白色的”这句话是独立于人类而客观为真的?
原野: 嗯……好像不能了。因为这句话的“真”,依赖于我们人类共同的、能感知到“白”的生理系统。如果没有这个系统,这句话就失去了意义。
晓曼: 对。所以,色彩的案例就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传统“客观世界”观的假象。它告诉我们,我们所谓的“客观真理”,很可能并非完全独立于我们而存在。这不只是一个科学发现,它动摇了整个西方哲学对客观实在和真理的理解根基。
原野: 从颜色这个例子,我确实感受到了意义和我们身体的紧密联系。那除了感官,我们对世界的分类和理解,是不是也和身体有关?
晓曼: 当然。心理学家埃莉诺·罗施的研究就提供了另一个强有力的证据。她提出了一个叫“基础层级物体”的理论。比如,我让你在脑子里想一个“家具”,你想到的是什么?
原野: “家具”?嗯……这个有点难。它没有一个固定的形象,可能是一张桌子,也可能是一张床,或者一个柜子。
晓曼: 对。但如果我让你想一把“椅子”呢?
原野: 那就容易多了。我能很清晰地想象出一把椅子的样子,有靠背,有四条腿,甚至能想象出坐上去的感觉。
晓曼: 这就是关键!罗施发现,“椅子”就是一个基础层级的概念,而“家具”是一个更高阶的、更抽象的超范畴概念。“椅子”之所以基础,就是因为它能立刻唤起我们清晰的心智图像,以及与之相关的身体互动模式——也就是“坐下”这个动作。
原野: 我明白了。所以“基础层级”就是那些我们能直接用身体去互动、去体验的概念?
晓曼: 没错。罗施管这个叫“运动程序”。我们对“椅子”有“坐下”的程序,对“杯子”有“拿起”和“喝水”的程序,对“锤子”有“敲打”的程序。但对于“家具”或者“工具”这种抽象概念,我们没有一个通用的身体互动模式。这说明,我们对世界的分类和理解,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身体与环境的实际互动来构建的。意义不是来自抽象的定义,而是源于我们的“身体记忆”。
原野: “身体记忆词典”,这个比喻很形象。就是说我们理解一个词,其实是在脑子里默默“演练”了一遍怎么跟它互动?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我们对“椅子”的了解,比对“家具”的了解要丰富得多。
晓曼: 是的。因为“椅子”这个基础层级概念包含了最丰富的信息,它的形状、功能、使用方式都和我们的身体经验紧密相连。我们的大脑在处理这种具身化的信息时,效率更高,也更偏爱这种方式。这是一种认知上的效率优势。
原野: 那如果我们的认知这么依赖身体互动,对于那些纯粹抽象的概念,比如“爱”、“自由”、“正义”,它们是怎么被理解的呢?难道它们也有某种隐藏的具身化基础吗?
晓曼: 问得好。这正是认知语言学后来发展的方向,也就是隐喻理论。我们以后可以专门聊一期。简单说,我们也是通过将这些抽象概念映射到我们更熟悉的、具身的领域来理解它们的。比如我们常说“坠入爱河”,“爱是温暖的”,就是把“爱”这个抽象概念,和“坠落”、“容器”、“温度”这些具身体验联系起来。可以说,人类几乎无法脱离具身经验去理解任何一个概念。
原野: 有意思。看来我们的身体,真的是我们理解世界的“第一性原理”。那除了物体分类,像空间关系这种更抽象的东西,也是具身的吗?比如“在……上”、“穿过”这些词。
晓曼: 当然。一个特别生动的例子来自墨西哥的一种语言,叫米斯特克语。他们表达空间关系的方式非常特别,会用身体部位做隐喻。比如说“牛在山上”,他们会说“牛站在山的头部”。
原野: “山的头部”?哈哈,太形象了。
晓曼: 是不是很奇妙?这不仅仅是一种有趣的修辞,它深刻地揭示了空间认知和身体体验的紧密关联。神经科学里有一个概念叫“近身空间”,就是说我们的大脑里,存在着专门处理身体部位以及紧挨着它的那个空间的物理表征。当米斯特克人说“山的头部”时,他们大脑中被激活的,可能就和处理自己头部的区域有关。
原野: 所以,他们是把自己的身体结构投射到了外部世界上,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坐标系来理解空间。
晓曼: 完全正确。更进一步,语言学家莱昂纳德·塔尔米发现,尽管世界上的语言描述空间的方式千差万别,但它们都可以被分解为少数几个普遍的“空间原语”,比如“包含”、“接触”、“从哪来到哪去”(源-路径-目标)、还有力的动态等等。他把这些叫做“意象图式”。
原野: 所以就像乐高积木一样?世界各地的语言用的积木块儿都差不多,只是拼出来的话不一样?
晓曼: 这个比喻太棒了!就是这个意思。这些“意象图式”就是我们心智中普遍存在的、根植于我们身体经验的“乐高积木”。比如,“容器”这个意象图式,就来自于我们身体有内外之分的体验,我们可以把东西放进嘴里、胃里,或者放进手里、口袋里。这个最基本的体验,后来就泛化成了理解“我在房间里”、“把思想装进脑袋里”这些更抽象的表达。
原野: 这听起来还停留在理论推测。有没有更“硬核”的科学证据,证明大脑真的是这么运作的?
晓曼: 有!这就要提到特里·雷吉尔的工作了,他可以说是把哲学推测提升到了神经科学验证的层面。他建立了一个计算模型,来模拟我们的大脑是怎么计算这些意象图式的。比如,他模拟了大脑的初级视觉皮层,用神经网络来计算“包含”这个概念。他发现,通过神经元的兴奋和抑制机制,这个模型可以准确地区分出一个图形的内部和外部。
原野: 哇,这简直是给具身认知理论找到了生物学上的基础。它证明了像“包含”这种抽象概念,确实可以从我们大脑的物理结构中产生。
晓曼: 是的。这提供了一个坚实的具身机制。它告诉我们,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哪怕是抽象的空间概念,都和我们大脑与身体的物理结构息息相关。它不再是悬浮在空中的哲学思辨,而是可以被计算、被验证的科学事实。
原野: 好了,我们聊了颜色、物体、空间,这些都指向了意义的具身性。那我们是怎么把这些零散的具身元素,组织成更复杂的场景和故事的呢?
晓曼: 这就要提到查尔斯·菲尔莫尔的“语义框架”理论了。他认为,词语的意义不是孤立的,而是被组织在一个个“概念场景”或者说“框架”里。最经典的例子就是“商业事件框架”。
原野: “商业事件框架”?这是指什么?
晓曼: 你想一下,“买”、“卖”、“花钱”、“成本”、“价格”这些词,它们不是孤立的。它们共同指向一个场景,这个场景里有几个固定的角色:买方、卖方、商品、金钱。还有一套固定的情节序列:一开始,买方有钱,卖方有货;然后发生交换;最后,买方有货,卖方有钱。这个包含了角色、道具和情节的完整场景,就是“商业事件框架”。
原野: 我明白了,就像一个微型剧本。我们理解“买”这个词,其实是调用了整个剧本,知道了所有角色和情节的来龙去脉。
晓曼: 没错!你用“体验剧本”这个词非常贴切。但最关键的是,这个看似抽象的商业剧本,它的底层逻辑,全都是建立在我们更原始的具身概念之上的。比如,这个框架里涉及“所有权”——这个东西是我的;涉及“欲望”——我想要那个东西;还涉及“转移”——钱从我这里到你那里,商品从你那里到我这里。
原野: 哦!“转移”这个动作,不就正好对应了我们刚才说的“源-路径-目标”的意象图式吗?
晓曼: 完全正确!这就是框架和意象图式的“嵌套逻辑”。复杂的语义框架,就像一个俄罗斯套娃,它的内部嵌套着更基础的意象图式。比如“转移”这个动作,就包含了“源-路径-目标”的图式,还可能包含“力动态”的图式(比如强买强卖)。这说明,即使是再复杂的概念组织,它的核心仍然依赖于我们对物理世界和身体互动的基本感知。
原野: 所以,所有的抽象概念,一层层剥开,最后的核心还是我们最原始的身体感觉和互动经验。而传统的逻辑语义学,是完全看不到这一点的。
晓曼: 是的。在传统逻辑里,根本就没有“框架”这个概念。它只能处理“买”是一个涉及到两个对象的动词,但无法捕捉到“买”背后那一整套丰富的、动态的、充满因果关系和角色互动的场景。这再次凸显了认知语言学的优势,因为它能深入到经验和认知的层面,揭示意义真正的深层来源。
原野: 好了,今天这一路聊下来,感觉像是对“意义”这个词进行了一场彻底的颠覆。我们从一个奇怪的梦境开始,一路探索了颜色、物体、空间,最后到复杂的商业场景。
晓曼: 没错。如果要做个总结,最核心的一点就是,语言的意义不是什么抽象的符号映射,而是深深根植于我们人类的身体经验、生理结构和认知过程中的。它是一种根本上具身化的现象。
原野: 嗯,这同时也颠覆了我们对“客观”的传统认知。它告诉我们,包括颜色、甚至“真理”在内的许多我们以为是独立于人而客观存在的概念,其实都和我们主观的感知和心智构建密不可分。所谓的“符合”外部世界,可能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晓曼: 对。而这一切最终揭示了语言和思维的深度统一。语言不仅仅是交流的工具,它就是我们思维的直接体现。我们的大脑通过这些具身化的机制,把身体与世界的互动,转化成意象图式和语义框架,最终构建出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这也让语言学和神经科学、心理学这些学科,实现了前所未有的融合。
原野: 这次探索,真的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语言和意义,不再是书本里遥不可及的抽象概念,而是与我们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触摸、每一次思考都紧密相连的具身体验。这不仅仅是语言学的一次范式革命,更是对“人何以为人”这个古老哲学问题的一个现代回应。它提醒我们,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更加个人化,也更加依赖于互动。那么,当“意义”被重新定义为这样一场深刻的“具身之舞”时,我们又该如何重新审视我们所创造的、所感知的、以及我们所相信的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