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阳创巴:突破修道唯物,放下小我陷阱
acelin 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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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原野: 我们今天来聊一个特别有意思,甚至有点“扎心”的话题,叫“修道上的唯物”。这个词听起来有点绕,但它描述的现象,我敢说很多人都经历过。就是我们明明在追求一种精神上的成长,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结果不知不觉中,这种追求本身,反而成了强化自我、满足虚荣心的工具。
晓曼: 没错。这就像有的人学佛,不是为了内心的转化,而是为了收集一个“佛弟子”的身份标签,或者在朋友圈里能引经据典,显得自己特有智慧。这其实就是一种自我欺骗。藏传佛教大师邱阳创巴仁波切,就把这种现象剖析得特别透彻。他提出了一个概念,叫“唯物三王”——身王、语王、意王。
原野: 唯物三王?听起来像是三个大反派。
晓曼: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这“三王”其实就是我们那个顽固的“自我”运作的三种模式。它们会非常巧妙地,把我们对灵性的追求,扭曲成一场满足自己的游戏。比如“身王”,就是对身体舒适和安全的偏执追求。有些人修行,最后变成了高级养生,核心目的还是为了“我”能更舒服、更长寿。
原野: 我明白了。那“语王”呢?是不是跟说话有关?
晓曼: 对,但不只是说话。“语王”指的是我们用各种概念、理论和意识形态,给自己打造一个安全舒适的“思想堡垒”。比如,学了点佛学理论,就开始到处给人贴标签,用一堆术语来解释世界,或者合理化自己的所有行为。任何可能挑战到“我”的观点,都会被这套理论给化解掉,转化成“我”能接受的东西。
原野: 哦,这个我见过。就是那种,你跟他聊什么,他最后都能给你绕到他那套理论里去,然后用一种“你还没开悟”的姿态看着你。
晓曼: 就是这种感觉!最狡猾的是“意王”,也就是意识层面的唯物。它甚至会利用禅修、冥想这些精神工具,来抓住那个“我”的感觉。比如,有的人打坐,不是为了放下,而是为了追求一种“入定”的体验,然后沉浸在这种体验里,感觉“我的境界又提升了”。他会模仿所有有禅味的生活方式,但就是拒绝那个最核心的——真正的无我。这“三王”联手,把我们的灵性之路,变成了一个精美的、用来自我欣赏的古董店。
原野: 你这么一说,我感觉这“唯物三王”简直无孔不入啊。它好像就是我们人性的一部分。我们追求身体舒适、追求思想自洽、追求内心的掌控感,这不都是我们作为人的一种生存本能吗?如果连最高级的灵性追求都会被“我”给劫持,那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能真正突破这种困境呢?
晓曼: 这就是创巴仁波切厉害的地方。他不是要否定这些本能,而是要指出,当这些本能被那个虚假的“我”所绑架时,就产生了“唯物”这种病。佛陀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不仅看到了这“三王”的运作,还看穿了它们共同制造的那个根本神话——我们都以为有一个真实、永恒、坚固的“我”存在。但实际上,这个“我”只是念头、情绪和感受的集合体,是虚幻不实的。所以,我们所有的修行,如果不能层层突破这“三王”建立起来的防御工事,就永远是在它们的统治之下玩游戏。而突破的第一步,就是得先看清楚这个游戏是怎么玩的。
原野: 我明白了。所以,真正的修行,不是往上“加”什么东西,比如知识、体验、身份,而是要往下“减”,去一层层剥掉“我”的伪装。只有看清了这些隐秘的运作机制,我们才能谈下一步:怎么才能真正地“放下”。
晓曼: 对。而谈到“放下”,就必然会涉及到修行路上一个非常关键,也常常被误解的角色——上师。创巴bi仁波切举了两个西藏历史上非常有名的师徒故事,一个是大学者玛尔巴去印度求法,另一个是杀人如麻的罪人密勒日巴去拜玛尔巴为师。
原野: 这两个故事我好像听过一些片段。我们通常想象中的上师,应该是那种慈眉善目、循循善诱的智者。但玛尔巴和密勒日巴的经历,好像完全颠覆了这种想象。我记得玛尔巴历尽艰辛,把全部家当换成黄金去供养他的上师那诺巴,结果那诺巴拿到金子,随手就扔到了森林里,还说“我要金子干什么?整个世界都是我的金子!”。这简直就是当头一棒啊。
晓曼: 没错,这一棒打掉的,正是玛尔巴内心深处那种“我拿金子来换取佛法”的交易心态,这恰恰就是最典型的“修道上的唯物”。我们总觉得“放下”应该是一种轻松、愉快、有回报的行为,但真正的放下,往往是痛苦的,甚至是令人绝望的。创巴仁波-切有个说法特别震撼,他说,“失望是根本智的吉兆”。
原野: 失望是吉兆?这怎么理解?我们不是都想避免失望吗?
晓曼: 因为失望,意味着我们内心那个关于“我”的美梦破碎了。我们总希望自己是特别的,自己的修行之路是顺利的,上师是完美的。但真正的上师,就像一个“不施麻醉的外科医生”,他的任务就是要把你这些幻想一层层切掉。玛尔巴的经历就是这样,他不仅失去了金子,他辛辛苦苦做的笔记,还被一场意外的大水冲得一干二净。他所依赖的“知识”和“财富”都没了,他才被迫真正地敞开自己。
原野: 密勒日巴的故事就更极端了。他为了忏悔求法,被玛尔巴命令一个人盖房子,盖好了又拆,拆了又盖,反复折磨他,就是不传法。最后甚至当众羞辱他,把他彻底推向绝望。
晓曼: 是的。这种极致的磨砺,目的就是耗尽密勒日巴所有的期待、小聪明和自我。他必须放下成为一个“好弟子”的虚荣心,放下“我只要足够虔诚就能换来佛法”的算计,放下所有关于“我”的伪装,才能变成一个真正“空”的容器,去接受最深刻的教法。这种放下,是一种无条件的自我暴露,连“我恨我自己”这种自责式的自我关注都要放下。
原野: 听起来,这种师徒关系风险真的很高。从弟子的角度看,我怎么知道我遇到的是一位“不施麻醉的医生”,还是一个就是想PUA我的“假上师”呢?毕竟这种“粗野”的考验,界限很模糊。
晓曼: 这个问题非常关键。创巴仁波切也提醒,真正的上师绝不会满足你的幻想,他会毫不留情地看穿你的所有伪善和把戏。更重要的是,真正的师徒关系,不是一种权威崇拜,而是一种“心心相印”的平等沟通。它要求弟子敢于呈现自己最真实、最不堪的一面,而不是戴着“我很虔诚,我准备好了”的假面具去求法。如果你选择一位上师,是因为他名气大、信徒多,或者他看起来特别“有灵性”,那很可能你只是在寻求一种新的精神寄托,而不是真正的转化。这又回到了“修道上的唯物”。
原野: 所以,上师的角色,就像一面镜子,甚至是一把锤子,目的就是砸碎我们那个坚固的“我执”。这个过程虽然痛苦,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敞开自己。那么,当这个坚固的“我”被砸开一道缝隙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是不是就进入了所谓的“难行之道”?
晓曼: 正是如此。创巴仁波切把这条路比作一场“不施麻醉的手术”,听着就让人害怕。但它的核心意思不是让你去自讨苦吃,或者模仿苦行僧,而是要求你彻底剥掉所有自我保护的盔甲,赤裸裸地面对现实。而当你能做到这种彻底的敞开时,一种真正的“悲心”和“无畏”就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这,就是菩萨行的开始。
原野: “不施麻醉的手术”,这个比喻太有力了。但我们为什么非要经历这种痛苦和彻底的暴露呢?这种痛苦怎么就能变成转化的动力,而不是让我们崩溃或者逃跑?
晓曼: 因为我们那个“自我”的防御工事太坚固了,我们用各种观念、情绪、习惯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就是为了对抗那种空无和不确定的感觉。这种痛苦,其实就是“我”的结构在瓦解时发出的悲鸣。它之所以“难行”,因为它完全违背了我们自我保全的本能。但奇妙的是,一旦你鼓起勇气,不再逃避,直面这种痛苦,你就会发现,痛苦本身并不是敌人,它只是一个揭示真相的信使。当“我”的挣扎停止时,真正的“敞开”才有可能发生。
原野: 我好像有点理解了。那这种“敞开”之后生起的“悲心”,和我们平时说的同情心、爱心,有什么不一样吗?你能不能用一个简单的比喻来解释一下?
晓曼: 这个区别非常关键。我们平时的同情心,常常带有一种“我”在帮助“你”的优越感,它是有主客体之分的。而菩萨的悲心,更像是太阳。太阳光照耀万物,它不会去分辨哪个是玫瑰,哪个是垃圾,它只是无条件地给予光和热。这种悲心,是源于对万物同体、本性为空的洞察。所以菩萨的“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都不是刻意去“做”的好事,而是彻底敞开后的自然流露。
原野: 就像一头大象走路?
晓曼: 诶,这个比喻很妙!创巴仁波切也用过。大象走路,缓慢、沉稳、踏实,它与大地完全合一,所以它从不失足。它不是在“努力”不摔倒,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稳定。持戒也是这样,不是因为害怕犯错而去遵守规则,而是因为内心彻底敞开了,没有了伤害他人的动机,所以行为自然就“随方就圆”,不会伤到别人。真正的悲心不是“我想去爱你”,而是“我就是爱”。
原野: 所以,“难行之道”和“菩萨行”,其实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境界,它就是在日常生活中,敢于放下自我中心的防御,去真实地体验和互动。这种敞开,带来的是真正的智慧和慈悲。而这种智慧的最高体现,应该就是我们接下来要聊的“空性”了吧?
晓曼: 完全正确。经过了“放下”的洗礼和“难行”的磨砺,我们终于可以触碰佛法最核心的概念——“空性”。这个词一听就特别玄,但创巴-切用一种非常有趣的方式来解读它。他认为,当你真正证得空性时,一定会伴随着一种深刻的“幽默感”。
原野: 幽默感?这太有意思了。我们一般都觉得开悟者、得道高僧,应该是那种不苟言笑、特别庄严的形象。怎么会和幽默感联系在一起?
晓曼: 创巴仁波切讲了一个故事。西藏有位著名的隐士,叫朗如的冈纳巴,他因为修行非常严肃,整天都在观想人间的痛苦,所以脸上总是愁云密布,从不发笑。有一天,他无意中看到一只老鼠,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想把一块对他毫无用处的绿松石拖回自己的洞里。看到这个荒诞的场景,这位从不发笑的隐士,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就在那一笑的瞬间,他瞥见了真正的敞开境界。
原野: 哇,这个故事太棒了。老鼠努力搬运它根本用不上的绿松石,这不就像我们人类在执着地追求那些名利、地位,那些我们以为能带来快乐,但其实只会增加我们负担的东西吗?
晓曼: 你完全抓到重点了!这种幽默感,不是讲笑话的幽默,而是一种洞察世间所有二元对立的荒谬之后,产生的一种会心一笑。我们为什么会痛苦?因为我们太“认真”了。我们认真地扮演一个“好人”,认真地追求“成功”,认真地恐惧“失败”。我们把世界分成好与坏、对与错、神圣与世俗,然后在这个二元对立的跷跷板上,玩着希望与恐惧的游戏,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
原野: 所以,心经里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其实就是在消解这种二元对立?但我一直觉得这句话特别难懂。
晓曼: 其实可以很简单地理解。“色”,就是指我们眼前的一切事物,在你给它下定义、贴标签之前的那个赤裸裸的现实,比如这张桌子,这个杯子。“空”,就是空掉了我们强加在它上面的所有概念、偏见和价值判断。当我们不再用“这是好的、那是坏的、这个有用、那个没用”这些念头去过滤现实时,“色”就只是“色”,事物就只是它本来的样子。幽默感就从这里来。当你看到自己和别人,都像那只老鼠一样,在为一些虚幻的概念拼尽全力时,你除了觉得有点可笑,还能有什么呢?
原野: 但这里有个问题。如果一切都是空的,我们不再执着,不再追求,那生活会不会变得很消极,很虚无,失去所有的动力?
晓曼: 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误解。空性不是虚无主义,它不是说一切都没有了,而是说一切都没有“自性”,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本质。它是一种彻底的开放和无限的可能性。当你不再被“我”的得失成败所束缚时,你的能量反而会变得更纯粹,更有创造力。菩萨的“精进”,不是因为他有个KPI要完成,而是因为他对生命本身充满了无尽的好奇和喜悦。他不是在奋斗,他只是在全然地生活。这种状态,创巴仁波-切称之为一种“非凡的平凡”。
原野: 非凡的平凡。
晓曼: 是的。你不再需要通过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证明自己,但你做的每一件小事,都充满了觉知、精确和活力。就像月亮映在一百个碗里,自然就有一百个月影,它不是“努力”去映照的。这种无为而为的自由,就是空性智慧在生活中的体现。而幽默感,就是这种自由状态的背景音乐。
原野: 我明白了。所以“修道上的唯物”,本质上是我们把修行这件事看得太严肃、太实在了,我们总想抓住点什么,来证明“我”在进步,“我”很特别。
晓曼: 完全正确。我们用修道来加强我慢,而不是瓦解它。我们把佛法当成一件可以穿在身上的华丽外套,而不是一场脱胎换骨的内在革命。
原野: 而真正的解脱,恰恰在于“放下”这件外套,敢于赤裸地面对自己。这个过程可能会经历失望、痛苦,就像一场不打麻药的手术。
晓曼: 对。但只有经历了这个过程,我们才能真正地敞开,生发出无条件的悲心,像太阳一样照耀一切,而不是挑挑拣拣。
原野: 最终,这种彻底的敞开会让我们证得“空性”的智慧。我们会发现,我们曾经那么执着、那么为之奋斗的一切,其实都带着一点荒诞的幽默感。于是,我们不再挣扎,而是以一种充满活力又无比轻松的“平常心”,去过好每一个当下。
晓曼: 这个总结非常到位。这其实就是一条从“占有”到“放下”,从“严肃”到“幽默”,从“成为什么”到“就是什么”的回家之路。
原野: 突破修道上的唯物这本书,它不仅仅是在讲佛教哲学,它更像一面非常犀利的镜子,照出了我们每个人在追求理想、追求意义,甚至追求所谓“更高境界”时,内心深处那份不自觉的“收集”和“占有”的冲动。创巴仁波切用他那种标志性的、甚至有点“粗野”的智慧告诉我们,真正的成长,不是通过积累,而是通过剥离;不是通过提升,而是通过放下。他邀请我们勇敢地面对那个最真实的自己,那个充满执着、恐惧和自欺的“我”,并在这场“不施麻醉的手术”中,去发现“空性”所带来的那种终极的幽默与自由。这也不禁让我们反思:在我们每天的奔波和追求中,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的成长,又有多少,只是我们的“自我”在精心编织的一场“灵性唯物”的幻梦?而当所有的假面都被剥去之后,我们是否真的敢于,也真的能够,以最赤裸的姿态,去拥抱那个既平凡又非凡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