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图拉纳:心智不在头颅,一场颠覆性认知革命
未来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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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7原野: 我们今天来聊一个可能让你感觉大脑需要重启一下的观点。这个观点来自生物学家马图拉纳的一篇评论文章,文章的核心论点,就一句话:心智并不在头颅之中。
晓曼: 哈哈,这确实是个能让很多人“系统宕机”的说法。我们从小到大的教育、看的科幻电影,都在告诉我们,大脑就是司令部,思考、意识、自我,所有这些高级玩意儿都在我们脑袋里。马图拉纳这句话,等于直接把这个司令部给“拆”了。
原野: 对,这种“颅骨中心主义”几乎是刻在我们文化基因里的一种预设。你说它被拆了,那心智被“安置”到哪儿去了?难道是飘在空气里吗?
晓曼: 嗯,这正是他理论最迷人也最难理解的地方。他认为,心智不是一个可以被“安置”的“东西”,而是一个“现象”。它存在于“行为”之中,或者更准确地说,存在于我们作为观察者,所看到的那个生物体跟环境互动的整个历史过程里。
原野: 等等,这个有点抽象。现象,不是东西?
晓曼: 我举个例子吧。舞蹈。舞蹈在哪里?它不在舞者的肌肉里,也不在大脑的某个特定区域。舞蹈,就是舞者跟音乐、空间、节奏互动的那个完整的过程。你不能把舞蹈从这个过程中抽出来,说“啊,我找到了,它在这块肌肉里”。马图拉纳认为,心智也是如此,它是在生命与环境的互动之舞中涌现出来的。
原野: 用舞蹈来类比心智,这个角度很新奇。但我还是觉得有点悬。如果心智不在头颅里,那我们平时感觉到的“我”,那些内心的想法、喜怒哀乐,又该如何安放呢?感觉自我一下子就没地方待了,这不会让人很困惑吗?
晓曼: 当然会。这恰恰是接受这个观点最大的挑战。它要求我们放弃一个根深蒂固的直觉,就是我们身体里住着一个“小人儿”,一个“我”,在驾驶着我们这台机器。要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我们就必须先理解他整个理论的基石,一个听起来有点拗口但至关重要的概念——“结构决定论”。
原野: 好,那我们就来看看这个“结构决定论”到底是怎么说的。听起来,它就是解开“心智不在头颅中”这个谜题的钥匙。
晓曼: 没错。
原野: 要理解“心智不在头颅中”,我们必须先理解马图拉纳理论的基石——“结构决定论”。他说,所有的生命系统,包括我们的神经系统,都是“结构决定”的。意思是,系统内部发生什么,完全由它当下的结构说了算,外部的刺激,顶多就是个“触发”开关,根本没法“指挥”系统该干嘛。
晓曼: 这个概念是核心中的核心。它把我们习惯的“刺激-反应”模型给彻底颠覆了。我们总以为,外界的信息就像文件一样,输入大脑,大脑处理一下,然后输出指令。但结构决定论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神经系统在操作上是封闭的,它就像一个一直在内部嗡嗡作响、自我循环的乐团。
原野: 乐团?这个比喻有意思。
晓曼: 对。你想想,一个训练有素的交响乐团,他们演奏什么曲子,完全是根据他们已经排练好的乐谱和成员间的默契,也就是他们的“结构”,来决定的。台下观众的掌声或者手机铃声,可能会“触发”他们开始或停止演奏,但绝对不能“指令”他们下一个音符该怎么拉。外部环境,就像是那个音乐厅,它提供了演奏的场地,但不是乐谱的创作者。我们的大脑也是如此。
原野: 哦,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就像我拿钥匙去开锁,钥匙只是“触发”了锁芯内部已经设计好的那套弹珠和机关的运动,但钥匙本身并不能“指挥”锁的内部结构要怎么变化。
晓曼: 非常精准的比喻!就是这个意思。外部刺激就是那把钥匙,而我们神经系统的结构就是那把锁。所以,神经系统是一个高度自主的系统,它一直在根据自己的规则在运转。
原野: 嗯,那问题就来了。如果神经系统是封闭的,不接受外部的“指令”,那我们是怎么感知世界的?我睁开眼看到红色,闭上眼一片黑,这不就是外部世界在“指令”我的大脑吗?我们又是怎么学习新知识的呢?这套理论能解释吗?
晓曼: 这恰恰是这套理论最颠覆的地方。它会说,你所谓的“看到红色”,并不是外部世界的红色“信息”跑进了你的大脑,而是光线这种外部扰动,“触发”了你神经系统内部一个特定的、由其自身结构决定的活动模式。而这个活动模式,在你过往的生命经验中,与“红色”这个词汇和概念产生了关联。所以,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其实更多是我们内部结构的一种“构建”,而不是对外部世界的“真实反映”。
原野: 哇,这听起来,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神经系统构建的“矩阵”里。
晓曼: 可以这么理解。正是基于这种对系统运作方式的全新定义,马图拉纳才得以系统性地指出传统神经科学的很多研究,可能从根上就想错了。接下来我们就看看他挥出的批判之剑,都砍向了哪些我们习以为常的观念。
原野: 理解了结构决定论之后,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马图拉纳对传统神经科学的批判了。他指出了四个根本性的误区,其中我觉得最核心的两个,一个叫“错误还原”,另一个叫“位置谬误”。
晓曼: 嗯,这两个确实是传统研究范式的核心“病灶”。
原野: “错误还原”,就是说我们老想把一些复杂的“行为”,比如爱情、意义这些,简单地还原成神经元的放电活动。而“位置谬误”就更好理解了,就是我们总想在大脑地图上找到那个“管记忆的区”、“管语言的区”。
晓曼: 是的,尤其是“错误还原”,让很多科学家觉得,只要我找到了跟某个行为同步发生的神经活动,我就“解释”了这个行为。但马图拉纳说,这根本不是解释。行为和神经生理,属于两个“非交集”的领域。
原野: 非交集?这个词听起来有点绝对。
晓曼: 他的意思是,这两个领域无法用对方的语言来完全描述。就好比,你不能用音符的物理振动频率,去解释一首贝多芬交响乐所带来的悲壮感。物理振动和情感意义,它们之间有生成关系,但属于完全不同的层面,你不能把后者还原为前者。
原野: 我明白了。那“位置谬误”呢?我们总想在大脑里找各种“功能区”,这背后其实就是把“心智在头颅中”这个假设给具体化了,觉得心智像个个文件柜,分门别类地存在大脑里。
晓曼: 对。这种思维惯性非常强大。
原野: 但是,晓曼,我们换个角度想。一个神经外科医生,在手术中用电极刺激大脑的某个区域,确实能让病人产生特定的回忆,或者让他不自觉地动动手指。这不就活生生地证明了,功能就是定位在那些区域的吗?马图拉纳会怎么反驳这种“眼见为实”的证据?
晓曼: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非常好,也直击了很多人对这个理论的困惑。马图拉纳会说,这恰恰证明了他的观点,而不是反驳。电极刺激某个脑区引发了行为,只说明了这个脑区的完整性,对于“生成”这个行为是“必要”的。但这绝不等于这个行为或者关于这个行为的“内容”就“存储”在那里。
原野: 哦?这个怎么理解?
晓曼: 还是用乐团的比喻。假设你把第二小提琴手给撤掉了,整个乐团就无法演奏某首特定的曲子了。你能因此得出结论说,这首曲子是“存储”在第二小提琴手那里吗?当然不能。你只能说,他的参与,是乐团这个系统完整演奏这首曲子所必需的一环。大脑损伤也是一个道理,损伤某个区域,只是破坏了生成某种行为所必需的那个神经活动网络的完整性。我们错误地把这种“相关性”,解读成了“定位性”和“因果性”。
原野: 我明白了。所以,他的批判不是说研究大脑没用,而是提醒我们,不要用一种过于简化的、找东西的思路去研究大脑。我们看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水下的整个系统的运作方式,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晓曼: 正是如此。他指出这些错误,就是为了引导我们去理解,如果我们不犯这些错误,将会看到一个怎样颠覆性的新世界。
原野: 如果我们真的接受了马图拉纳的理论,那就要面对一系列更颠覆的结论了。其中最让我震惊的一点是:他说,“行为是观察者的描述”。同时,神经系统也根本不处理外部世界的“表征”。这简直是把我们对世界认知的根基都给动摇了。
晓曼: 是的,这两点是必然的推论。我们先说“行为是观察者的描述”。这意味着,我们日常所说的“他很生气”,并不是说他身体里真的存在一个叫“生气”的东西,而是我们作为观察者,根据他的面部肌肉抽动、语调升高、以及他跟环境的互动,给出的一个描述和解释。行为本身,存在于互动关系中,而不是存在于个体之内。
原野: 这个我还能勉强理解。但“大脑不处理表征”这个,就太难接受了。我们大脑里难道没有世界的“小地图”或者“图像”吗?我看到一个苹果,大脑里某个地方不就激活了吗?这不就是大脑在“代表”那个苹果吗?
晓曼: 这就是我们之前聊的“相关性”陷阱。马图拉纳认为,那个脑区的激活,和你看到苹果这件事,只是在外部观察者看来是“相关”的。但在神经系统“内部”,它根本“不知道”外面有个叫苹果的东西。它只是一个封闭的网络,在光线这个外部扰动下,进入了它自身结构所决定的某个稳定活动状态而已。所谓的“表征”,只存在于我们观察者的描述里。
原野: 等一下,那我闭上眼睛,也能在脑海里想象出一个苹果的样子。这总该是在处理我大脑内部的“表征”了吧?这又怎么解释?
晓曼: 他的解释会是:你“想象”一个苹果,并不是从某个“记忆仓库”里调取了一张苹果的“图片文件”。而是你的神经系统,在没有外部光线触发的情况下,自主地重新进入了、或者说复现了当年看到苹果时所处的那个特定的内部活动模式。这是一种结构的再现,而不是图像的提取。
原野: 天啊,这等于说,记忆也不是存储,而是一种能力的再现?
晓曼: 对!记忆不是你拥有的“东西”,而是你能够去“做”的事情。你能回忆,是因为你的身体结构,包括神经系统,在过去的互动中被改变了,使得你现在有能力重现某种状态。
原野: 如果这些都是观察者的描述,那科学研究的客观性又在哪里呢?难道所有的科学发现都只是我们这些观察者的主观解释,就没有所谓的“真相”了吗?
晓曼: 这就触及到他理论的哲学层面了。他并不是要否定客观性,而是重新定义了客观性。他认为,客观性不是来自某个独立于我们之外的“神之视角”,而是来自“观察者之间的共识”。当我们这些拥有相似生物结构的观察者,能在互动中达成一致的描述时,“客观”就产生了。科学,就是一套寻求这种共识的、非常严谨的行为规范。
原野: 呼,信息量太大了。这些结论确实是对我们认知模式的巨大挑战。它不仅重新定义了行为和认知,甚至把我们观察者自己,也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参与构建现实的一份子。
晓曼: 没错。而正是这些深刻的洞察,为后来认知科学领域一场重要的革命——“具身认知”思潮的兴起,奠定了最坚实的理论基础。
原野: 马图拉纳的理论,不仅仅是对神经科学的批判,它更提供了一个深刻的哲学框架。他提出了一个强有力的“反还原论”视角,捍卫了生命和心智的独特性。同时,这篇文章也是“具身认知”思潮的先驱文献。
晓曼: 没错,他整个理论的精髓,其实可以浓缩在他另一个更核心的概念里,叫做“自创生”。这个词听起来很酷,Autopoiesis,意思就是“自我创造”。他认为生命系统最根本的特征,就是它是一个不断地在创造和维持自身组成的网络。生命不是一台被外界组装的机器,而是一个从内部不断自我生成的组织。
原野: “自我创造”,这和“心智不在头颅中”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吗?
晓曼: 联系太大了。一个自我创造的系统,它的核心逻辑必然是自主和封闭的,它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维持自身的组织。这就从根本上强化了“结构决定论”的观点。心智,就是这个自创生系统在与环境“结构耦合”的过程中,所展现出来的整体行为模式。所以,你无法将心智从这个活生生的、自我组织的生命现象中剥离出来,把它塞进大脑的某个角落。
原野: 我明白了。所以“具身认知”就是说,认知不是大脑一个器官的事,而是整个身体,在真实环境中互动和行动的结果。
晓曼: 对。不再是“我思考,所以我在”,而是“我活着,我行动,所以我在认知”。而他理论里最让我感到震撼的一点,就是把“观察者”也纳入了科学理论的框架。这意味着,我们再也无法假装自己是一个完全中立、客观的旁观者了。我们的每一次观察和描述,本身就是对世界的一种塑造。
原野: 这听起来有点像量子物理里那个“观察者效应”。
晓曼: 是的,这可以说是“观察者效应”在生物学和认知科学领域的伟大回响。
原野: 但我还有一个终极问题。如果观察者无法中立,科学的客观性也来自于观察者之间的共识,那这会不会最终滑向一种极端的相对主义?就是你说你的理,我说我的理,反正没有绝对真相,那科学的权威性不就被削弱了吗?
晓曼: 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马图拉纳并非主张相对主义。他强调的是“带括号的客观性”,意思是,我们承认我们的知识总是在一个特定的观察者传统中产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可以是任意的。科学的严谨性,恰恰体现在它有一套严格的程序,来检验和确立观察者之间的共识。所以,这非但没有削弱科学,反而让科学变得更加诚实、更加自我反思。它要求我们从“宣称绝对真理”的傲慢,转向“为我们的描述负责”的谦逊。
原野: 所以,马图拉纳的理论,本质上是一次深刻的概念革命。它邀请我们从一个“表征-计算”的计算机范式,转向一个“结构耦合-生成”的生命系统范式。
晓曼: 完全正确。这很难,但它指向了一个更深刻、更统一的理解。
原野: 好的,聊到这里,我们似乎已经绕着马图拉纳这个颠覆性的理论世界走了一圈。我们来试着总结一下今天最核心的几个洞察吧。首先,最震撼的,就是那句宣言“心智不在头颅中”,它彻底挑战了我们把大脑当成心智容器的“颅骨中心主义”。
晓曼: 对,它把心智重新定义为一个动态的过程,一个在生物与环境的互动历史中涌现出来的现象,而不是一个可以被定位的东西。而这个理论的基石,就是“结构决定论”。
原野: 嗯,“结构决定论”告诉我们,神经系统是操作上封闭的,它的一切活动都由自身结构决定,外部刺激只能“触发”,不能“指令”。这就引出了下一个颠覆性的结论:大脑其实根本不处理关于外部世界的“表征”。
晓曼: 是的,我们所以为的“表征”或“对应关系”,都只是我们观察者的描述,而非神经系统本身的运作方式。这也让我们重新理解了大脑损伤,损伤某个区域,不代表那个功能就“存储”在那里,只是破坏了生成行为所必需的系统完整性。
原野: 没错。这一切最终都指向了一个核心,那就是我们必须重新认识“观察者”的角色。行为是观察者的描述,客观性来自观察者间的共识。我们的科学解释,永远无法脱离观察者本身。
晓曼: 所以,这套理论其实是环环相扣、逻辑自洽的一个完整世界观。
原野: 马图拉纳的理论远不止是一篇学术评论,它是一次深刻的生物学认识论革命,邀请我们从根本上重新思考生命、心智与世界的关系。他挑战我们放弃直观的“内心小人”假设,转而拥抱一个更复杂、更动态的现实:心智不是一个被动的接收器或内部的计算器,而是在我们与环境持续不断的、具身化的耦合中不断生成、不断演化的生命之舞。这种范式转换虽然困难,因为它要求我们跨越巨大的概念鸿沟,但它最终指向的是一个更深刻、更统一的理解——即生命本身就是认知,而意义则是在这无尽的互动历史中被创造出来的。当我们真正跳出“头颅”去理解心智时,或许会发现,我们与世界,从未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