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洛-庞蒂“三个世界”:深度解析我们如何存在
未来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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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7原野: 我们在聊哲学的时候,经常会遇到一个情况,就是同一个哲学家的思想,不同的人解读出来,简直像是说的两码事,有点“盲人摸象”的感觉。
晓曼: 没错,这种情况在哲学史上太常见了。而今天我们要聊的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就是这么一个典型的例子。当时学术界对他的解读就分成了两派,一派说,他聊的是我们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另一派说,不对,他聊的是一种更原始、更混沌的,所谓“前客观”的世界。
原野: 哦?那这就很有意思了,就像两个人看同一幅画,一个看到了树,另一个看到了森林。那这场争论最后是怎么收场的?
晓曼: 这就要提到我们今天真正的主角了——德雷福斯和托德斯的一篇经典论文。他们做了一件非常漂亮的工作,他们指出,这两派都没错,但都只看到了局部。梅洛-庞蒂的完整图景,其实是一个由三个世界构成的“生成谱系”。他不是在描述某个孤立的世界,而是在描绘一幅完整的、动态的地图,告诉我们人类的经验是如何从最原始的混沌,一步步生成出我们日常的意义,乃至最终的科学理论的。
原野: “生成谱系”,这个词听起来就很有深度。你是说,它不是三个并列的世界,而是一个有先后顺序、有因果关联的链条?
晓曼: 正是如此。这三个世界分别是:最底层的“基础性世界”,也就是原始的、流动的经验;中间是关键的枢纽,叫做“生活世界”,也就是我们每天生活的、充满意义的日常世界;最顶层,则是从生活世界里派生出来的“科学世界”,一个纯粹、客观、理想化的世界。这个框架一下子就超越了那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为我们理解人类复杂的经验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原野: 我明白了。所以关键不是争论梅洛-庞蒂到底在说哪个世界,而是要看懂这三个世界是怎么一个一个“长”出来的。
晓曼: 对。理解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可以说是理解梅洛-庞蒂哲学的关键。接下来,我们不妨就先从这个谱系的两端——那个最原始的基础性世界和最抽象的科学世界——入手,看看它们各自到底是什么样的。
原野: 好的。那我们先来看看这个谱系的两端。首先是“基础性世界”,听起来就特别原初。材料里把它描述成一个前个人的、模糊的、流动的原始经验世界。举的例子也很有趣,像是婴儿的体验,重度脑损伤患者的空间感,甚至是我们的梦境。
晓曼: 嗯,这个“基础性世界”非常有意思。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纯粹的、只有“当下”的世界。在这里,意识就像一个镜头,不断地追踪着从模糊背景里浮现出来的“图形”。但一个图形刚出现,马上就被下一个取代,旧的那个就立刻沉回背景里,被彻底遗忘了。没有记忆,没有稳定的自我,甚至分不清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真实的知觉。
原野: 这听起来……有点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迷路的感觉?每个街角都引向下一个未知的路口,你完全没有一张整体的地图,只能被动地跟着眼前的景象走。
晓曼: 这个比喻非常精准!德雷福斯和托德斯用的就是这个例子。在这种状态下,你只有一个“不确定的指称”,你知道前面“有东西”,但那东西是什么,会带你去哪里,你完全不知道。这就是一种“前个人”的体验,因为那个有稳定记忆和自我意识的“我”还没有形成。
原野: 哦,原来是这样。那另一端的“科学世界”呢?听起来就完全是另一个极端了,确定、透明、理想化,像是欧几里得几何那种。
晓曼: 对,科学世界追求的是一种绝对的确定性。在它的模型里,可以说“只有图形,没有背景”。一切都被假定为可以被完全揭示和定义的。就像几何定理,前提一旦设定,结论就必然地包含在其中。这里的主体,也就是科学家,更像一个“着迷的旁观者”,他设定好规则,然后就看着真理自己展开,没有任何模糊和意外。
原野: 我明白了,它就像一个完美的、自给自足的宇宙。所以材料里说它是一个“宇宙”(Universe),而不是一个“世界”(World),因为它没有那个模糊的“背景”,没有隐藏起来、需要我们去探索的视域。
晓曼: 是的。一个是没有记忆的纯粹流动,另一个是没有背景的纯粹确定。这种极端的纯粹性,其实也暴露了它们的局限性。基础性世界缺乏连贯的意义,而科学世界则脱离了我们具体的、有血有肉的身体经验。
原野: 这就很有意思了。一个像是只能看到眼前一帧画面的特写镜头,另一个则像是一张完美的、但抽离了所有现实环境的建筑蓝图。它们都描绘了某种“真实”,但都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
晓曼: 说得太好了。这两种极端的认知模式,都无法独立构成我们完整的世界。这就自然而然地引出了一个问题:我们日常的、既稳定又有变化的具身经验,到底是在哪里发生的呢?那个居于两者之间,作为关键中介的“生活世界”,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原野: 是的,这正是我最好奇的地方。现在我们终于来到了这个体系最核心的部分——“生活世界”。按照德雷福斯和托德斯的说法,它具有一种“居间的模糊性”,既不像基础世界那么混沌,也不像科学世界那么绝对。
晓曼: 没错,生活世界就是我们日常经验的舞台。它最精妙的设计,就是引入了两个新概念:“虚拟图形”和“永久图形”。这听起来有点抽象,但其实非常贴近生活。
原野: 虚拟图形和永久图形?这听起来像是游戏里的概念。
晓曼: 哈哈,可以这么理解。所谓“虚拟图形”,其实就是我们的“预期”。比如我看到桌上有一个杯子,我还没碰它,我脑子里就有一个预期:它应该是圆的、硬的、能装水的。这个预期让我的感知变得确定了,我知道我要干嘛。但关键是,这个预期是“可被证伪的”——万一它只是个全息投影呢?
原野: 我明白了!它就像是科学世界里那种“必然蕴含”的一个预演,但保留了犯错的可能性。那“永久图形”呢?
晓曼: “永久图形”就更有意思了,它指的是我们在某个“最佳视角”下,对一个事物形成的最优把握。比如我看这个杯子,从某个角度看,它最像一个“标准”的杯子。然后,我就基于一种“知觉信仰”,把这个视角看到的形象当作是这个杯子的“真相”,并用它来组织我从其他角度看到的所有零碎侧面。
原野: 哦!这是一种基于经验和信任的“拍板”。我“相信”我身后有扇门,所以我不用每次都回头确认。我“相信”这个杯子是完整的,所以只看到一面也觉得心安。
晓曼: 正是如此!所以你看,生活就在这个“预期-验证-调整”的循环中展开。我们根据“虚拟图形”去行动,去验证我们的预期,然后不断巩固或修正我们对于“永久图形”的信仰。这种指称方式,就叫做“知觉蕴含”,它介于基础世界的不确定和科学世界的必然性之间,是一种动态的平衡。
原野: 这个解释太生动了。它把我们的身体、行动和环境全都融合在了一起。但我也想到一个问题,这种基于“知觉信仰”的稳定性,会不会其实很脆弱?如果我们的预期总是落空,我们的信仰被现实反复打脸,那我们的生活世界会不会就崩塌了?
晓曼: 这是个非常深刻的问题。答案是肯定的。精神创伤、文化冲击,或者某些极端处境,都有可能动摇甚至摧毁我们习以为常的“永久图形”,让我们退回到那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基础世界。这也恰恰说明了,我们的日常经验并不是铁板一块,它本身就包含着一种潜在的不稳定和开放性。
原野: 这么说来,生活世界确实为我们理解人类经验提供了一个充满活力和意义的视角。它不仅是原始感知和科学抽象之间的桥梁,更是我们作为具体的人,不断与世界互动、构建意义的核心场域。那么,德雷福斯和托德斯对这一理论的阐释,究竟为现象学,乃至整个哲学,带来了哪些深远的价值和贡献呢?
晓曼: 我觉得最大的贡献,就是有力地捍卫了“生活世界”的首要地位。他们明确指出,无论科学多么精确、多么强大,它始终是我们这个模糊的、具体的、充满交互的“被体验世界”的一个“派生项目”。
原野: “派生项目”这个说法很有冲击力。这等于是在说,科学并不是对世界唯一的、最终的描述,它只是从我们的日常经验中生长出来的一种特殊的、理想化的观察方式。
晓曼: 完全正确。这就直接批判了那种“科学主义”——也就是认为只有科学描述的世界才是唯一真实的观点。在一个越来越被数据和算法定义的时代,重申这一点尤其重要。它提醒我们,所有冰冷的数字和公式,最终的意义和价值,都必须回到我们活生生的人的经验中来寻找。
原野: 我明白了。所以现象学的任务,不是要用生活世界去“反对”科学,也不是退回到原始的混沌里去,而是要去“追溯”这整个发生的谱系。去理解,我们到底是如何同时作为这三种角色存在的:一个流动的经验者,一个稳定的意义持有者,以及一个抽象的理论思考者。
晓曼: 对,这才是最深刻的地方。最终,这篇论文揭示了人的存在本质上是“模棱两可的”。我们永远,也必须同时栖居在这三个世界里,并且不断地在中介、调和它们之间的关系。
原野: “模棱两可”,这个词通常带点贬义,但在这里听起来却充满了张力和丰富性。如果从一个更宏大的视角来看,这种状态是不是也反映了我们作为个体,在面对这个复杂世界时,那种既渴望确定性,又不得不拥抱不确定性的内在矛盾?
晓曼: 我认为是的。这种“模棱两可”恰恰定义了人类经验的独特之处。我们不是纯粹的感知机器,也不是脱离肉身的逻辑引擎。我们是在行动和探索中,在信仰和怀疑中,在对话和反思中,不断地与世界共同创造意义的存在。在这种动态的、甚至有点摇摆不定的状态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本身就是一种深刻的智慧。
原野: 这么说来,德雷福斯和托德斯对梅洛-庞蒂的解读,不仅仅是清晰地梳理了一个哲学理论,更是深刻地揭示了我们作为人的存在方式。
晓曼: 是的,它把一个充满诗意但略显模糊的哲学思想,变成了一个清晰、有力、并且能和我们每个人的经验对话的分析框架。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哲学成就。
原野: 听下来,今天我们聊的梅洛-庞蒂的“三个世界”理论,确实提供了一个非常精妙的框架。它超越了传统哲学里那种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
晓曼: 嗯,对。它描绘出的是一个连续的谱系。人类的经验就像一条河流,从上游最原始、混沌的感知,也就是“基础性世界”出发,流经中游,形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充满意义和行动的“生活世界”。
原野: 而这个“生活世界”,就是整个谱系的核心和枢纽。它通过“预期”和“知觉信仰”这样的机制,让我们在一个不那么确定的世界里,也能稳定地生活。同时,它也有力地回击了那种认为只有科学才是唯一真实的“科学主义”。
晓曼: 没错。最终,科学的理想化世界,其实只是从生活世界这条大河里,分支出去的一条追求绝对确定性的支流。它很强大,但根源始终在生活世界。而我们每个人,其实就站在这个交汇处,本质上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存在。
原野: 是的,我们既是那个纯粹的感受者,又是日常意义的创造者,还是抽象观念的思考者。我们不断地在这三个角色、三个世界之间进行着中介和整合。这种动态的平衡,可能就定义了我们和这个世界最独特的关系。
晓曼: 总结得非常好。这套理论的魅力就在于,它最终回归到了对“人”的复杂性的深刻理解上。
原野: 德雷福斯和托德斯对梅洛-庞蒂的解读,最终其实指向了一个非常深刻的人文命题。那就是,尽管我们人类是如此地渴望确定性,不断地追求理性和秩序,但我们经验的根基,却永远深深地扎在那个充满具身性、模糊性和开放性的生活世界里。科学的成就固然辉煌,但它终究不过是生活世界的一个理想化投射。真正的智慧,或许并不在于找到一个终极的、绝对的答案,而在于我们能否坦然地接受并深刻地理解我们自身这种“模棱两可”的存在状态。去认识到,我们并非纯粹的理性旁观者,而是永远在行动中、在感知中、在意义的生成中,与世界进行着一场永无止境的对话。这不仅是对一种哲学思想的重申,更是对我们如何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的,一次深刻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