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维·迈尔斯:人际并非“地狱”,心理学教你化解偏见与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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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8原野: 我们经常听萨特说“他人即地狱”,这句话听起来特别酷,但也挺丧的,好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注定就是一场折磨。但这种冲突和不喜欢,它到底是怎么来的?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养成的?
晓曼: 嗯,这个问题其实就是社会心理学想搞明白的核心问题之一。戴维·迈尔斯在他的社会心理学里就深入聊了这事。他认为,我们对别人的不喜欢,也就是“偏见”,可不是简单的个人好恶。它像一座冰山,我们能看到的公开歧视,只是浮在水面上的那一小块。
原野: 冰山?这个比喻有意思。那水面底下藏着的是什么?
晓曼: 水面下是更庞大、更隐蔽的部分。比如,现在公开的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确实少了很多,你很少会听到有人明目张胆地说“我就是看不起某个种族的人”。但偏见换了种更微妙的形式存在,比如嘴上说着人人平等,但下意识里还是会对某些群体的移民抱有不信任感,或者在招聘的时候,用一些非性别的理由,最终还是拒绝了女性候选人。
原野: 哦,我明白了。就是说,歧视从“明着来”变成了“暗着搞”。这听起来更难对付了,因为你甚至都抓不到把柄。
晓曼: 对!最难对付的就是那种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自动偏见”。它是一种无意识的、习惯性的恐惧或者厌恶。比如,你走在街上,看到某个特定长相的人,心里会咯噔一下,会下意识地握紧自己的包。你可能理智上知道这不对,但那个第一反应是自动的。这种偏见,因为它藏在潜意识里,所以比公开的歧视更难被我们自己发现和纠正。
原野: 这个“自动偏见”确实让人有点不寒而栗,感觉自己身体里住了个自己不认识的“老古董”。那这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书里提到的社会、动机和认知这三大根源,它们是怎么一起“合谋”塑造出偏见的?
晓曼: 它们是相互强化,织成了一张大网。从社会层面看,不平等的社会地位本身就会滋生偏见。比如历史上,奴隶主为了让自己的奴役行为显得合理,就会拼命把奴隶描绘成懒惰、不负责任的样子。这就把结果当成了原因,非常具有欺骗性。还有就是社会化过程,我们从小看的书、看的电视,都在潜移默化地给我们灌输一些刻板印象,比如男孩子就该玩枪,女孩子就该玩娃娃。
原野: 嗯,环境的影响确实是无孔不入。那动机层面呢?我们为什么会有“需要”去产生偏见?
晓曼: 动机上,一个很重要的理论叫“替罪羊理论”。当你觉得生活不顺、充满挫折感,但又找不到明确的原因,或者那个原因你根本无力反抗时,人就倾向于把愤怒和敌意转移到一个更弱小、更安全的群体身上。这是一种非常廉价的获得心理平衡的方式。另一个动机就是维护我们自己的自尊,也就是社会同一性理论。我们会很自然地偏爱自己所在的群体,也就是“内群体”,同时会不自觉地贬低“外群体”,通过感觉“我们比他们好”来提升自我感觉。哪怕这个群体是随机分的,比如就按穿红衣服和穿蓝衣服分,这种偏爱也会立刻出现。
原野: 哇,为了让自己爽一点,就要拉踩别人,人性这个设计还真是有够“高效”的。那认知层面呢?是不是我们的大脑本身就有一些“出厂设置”容易导致偏见?
晓曼: 没错,我们的大脑为了省事,天生就喜欢走捷径,喜欢“类别化”。把人分门别类,贴上标签,是简化这个复杂世界最快的方式。但副作用就是,我们会夸大群体内部的相似性和群体之间的差异性,形成“外群体同质效应”,觉得“他们那群人都一个样”。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认知偏差,叫“公正世界现象”。
原野: 公正世界现象?听起来还挺正面的。
晓曼: 恰恰相反。这个现象是指,我们倾向于相信世界是公正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人得到什么样的结果,都是他们应得的。这个想法的可怕之处在于,当我们看到受害者时,为了维护自己心中“世界是公正的”这个信念,我们可能会反过来去贬低受害者,觉得“他这么惨,肯定是他自己有问题”。你看,这就为歧视和冷漠找到了一个看似非常合理的借口。
原野: 天啊,这简直是给受害者伤口上撒盐。这么说来,偏见一旦形成,就像一个能自我循环的系统,很难打破。
晓曼: 是的,这就是偏见的“自我实现”效应。刻板印象会像一个滤镜,引导我们去关注、解释和记住那些符合我们预期的信息。如果遇到一个反例,比如你觉得某个地方的人都很小气,但偏偏遇到了一个特别大方的,你不会修正你的刻板印象,你只会觉得“哦,他是个特例”。更可怕的是“刻板印象威胁”,当一个群体的人,比如一个女生在参加数学竞赛时,她会担心自己的表现印证了“女生数学不好”这个刻板印象,这种焦虑本身就会让她分心,结果反而真的考砸了。偏见就这样,创造了它自己的现实。
原野: 所以,偏见远非简单的“不喜欢”,它是一个多层次、多维度的问题,深深植根于我们的社会结构、心理动机和认知习惯,甚至能够自我永存。理解了偏见的复杂性,我们才能更好地思考如何化解它。接下来,我们把目光转向另一种人际冲突的极端形式——攻击行为。
晓曼: 嗯,说到攻击行为,书里也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定义:意图伤害他人的身体或言语行为。它也分两种,一种是纯粹由愤怒驱动的“敌意性攻击”,就是要出口气;另一种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的“工具性攻击”,比如为了抢劫而伤人。
原野: 那我们为什么会攻击别人?是骨子里带的,还是跟人学的?
晓曼: 心理学界对此有几种主流的解释。生物学理论认为攻击性有本能的成分,和我们大脑的某些区域、体内的激素水平,比如睾丸素都有关系。而挫折-攻击理论认为,是挫折感催生了愤怒,但愤怒不一定会导致攻击,还需要一个“攻击线索”,比如你正窝着火呢,眼前正好出现了一件武器,那攻击行为发生的概率就大大增加了。
原野: 这个“攻击线索”有点像一个扳机。
晓曼: 对,一个点燃火药桶的扳机。但我觉得对现代社会最有警示意义的,还是社会学习理论。这个理论认为,攻击行为很大程度上是“学”来的。我们通过观察榜样,通过行为被奖励还是被惩罚,来习得如何攻击。而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榜样提供者,就是媒体。
原野: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关于媒体暴力和攻击行为的关系,一直都争论不休。书里是怎么看的?
晓曼: 书里提到了几个层面。比如观看暴力色情内容,可能会扭曲人们对性关系的看法,增加对女性的攻击。而电视里的暴力内容,会让我们对现实世界的暴力变得麻木和不敏感。但最让我警醒的一点是,研究发现,玩暴力电子游戏,可能比单纯看电视更容易诱发攻击性。
原野: 哦?为什么?因为更有代入感吗?
晓曼: 完全正确。因为游戏是互动的,你是主动的参与者,而不是被动的观察者。你在游戏里扮演那个攻击者,你的攻击行为会得到即时的奖励,比如得分、过关。这种主动参与和即时反馈,会更强烈地激活你的攻击性想法、情绪和行为模式,同时还会减少你的亲社会行为,比如同理心。
原野: 这听起来确实很令人担忧。但很多人会说,我工作压力那么大,回家打打游戏,发泄一下,不是挺好的吗?“宣泄”一下情绪,总比憋着好吧?
晓曼: 这就触及了另一个非常反直觉的迷思——“宣泄理论”。我们直觉上都认为,把愤怒像蒸汽一样释放出去,人就会平静下来。但大量的心理学研究恰恰得出了相反的结论:发泄攻击行为,反而会增加后续的攻击性。
原野: 这怎么理解?完全跟我们的常识反着来啊。你能不能用一个简单的类比帮我们理解一下?
晓曼: 当然。你可以把攻击行为想象成一种“肌肉记忆”的练习。你每次通过大喊大叫、砸东西或者在游戏里攻击来“发泄”愤怒时,你其实不是在“释放”能量,你是在“练习”和“强化”这个“愤怒-攻击”的神经回路。就像你练习投篮,投得越多,肌肉记忆越强,下次做出这个动作就越自然。所以,当你下次再感到愤怒时,你的大脑会更倾向于走这条已经练习得非常熟练的“攻击”路径。发泄,本质上是在喂养你心中的那只“愤怒的野兽”,而不是饿死它。
原野: 哇,这个类比太形象了。所以“越发泄越想发泄”。所以,攻击行为的产生是多重因素交织的结果,从生物本能到社会学习,再到媒体环境,都扮演着角色。更重要的是,我们传统上认为的“解决办法”——比如宣泄,可能反而加剧了问题。这提示我们,化解人际冲突需要更科学、更全面的视角。那么,当冲突真正发生时,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和寻求和解呢?
晓曼: 是的,书中也花了很大篇幅来探讨,到底是什么引爆了冲突。除了我们之前聊的偏见和攻击性,还有几个常见的引爆点。比如“社会困境”,最典型的就是“公地悲剧”,一块公共的草地,每个牧羊人都想多放一只羊,因为对自己最有利,但最终的结果是草地被啃光,所有人的羊都没得吃。这就是个人理性和集体非理性的矛盾。
原野: 这在生活中太常见了,办公室的公用冰箱、小区的公共停车位,都是这个道理。
晓曼: 完全是。此外还有直接的“竞争”,尤其是为了稀缺资源,比如升职名额,就那么几个,自然就成了零和博弈。还有“知觉到的不公正”,就是我觉得我付出的比得到的多,或者凭什么他得到那么多,这种不平衡感是冲突的强大燃料。但最普遍,也最具有迷惑性的,是“误解”。
原野: 误解?
晓曼: 对,特别是心理学上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概念,叫“镜像知觉”。在冲突中,双方往往会像照镜子一样,对彼此产生完全相同却又截然相反的看法。双方都认为“我是爱好和平、追求正义的”,而“对方是邪恶的、不道德的、具有攻击性的”。
原野: 哈哈,这不就是我们看网上两拨人吵架的日常吗?都觉得自己是正义的化身,对方是不可理喻的魔鬼。
晓曼: 一模一样!这种镜像知觉一旦形成,就会让沟通变得几乎不可能,因为你已经把对方妖魔化了,他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但好消息是,心理学也提供了一套“和平处方”,一个化解冲突的“四重奏”。
原野: 哦?快说说,是哪四重奏?
晓曼: 接触、合作、沟通、和解。听起来很简单,但每一步都有讲究。比如“接触”,不是说把两群有矛盾的人扔一块儿就行了,那可能会打得更凶。它强调的是“地位平等的接触”,最好还能一起做点事,建立起私人的友谊。
原野: 这一点在现实里可能挺难的。那“合作”呢?
晓曼: “合作”策略非常有效。书中提到,最好的合作催化剂,就是一个“超级目标”。也就是一个单靠任何一方都无法完成,必须双方合作才能实现的目标。或者是一个共同的外部威胁。这就好比很多电影里的情节,当地球面临外星人入侵时,所有国家都会立刻放下彼此的争端,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原野: 我明白了,创造一个“共同的敌人”或者“共同的蛋糕”。那在没有外星人入侵的日常冲突里,比如公司部门矛盾或者家庭纠纷,怎么创造这个“超级目标”呢?
晓曼: 这就需要智慧了。比如在公司里,可以设立一个需要跨部门协作才能完成的、并且对大家都有巨大利益的项目。在家庭里,可以是共同规划一次旅行,或者一起完成一个大的家庭项目。关键在于,要让双方意识到,我们不是“你死我活”的对手,而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伙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远比我们之间的分歧更重要。
原野: 这个思路很有启发。那剩下的沟通和和解呢?
晓曼: “沟通”强调的是开放和坦诚,有时候甚至需要引入一个中立的第三方来调解,帮助双方打破“镜像知觉”的迷雾,真正去听对方在说什么。“和解”则是一个更具策略性的行动,比如书里提到的GRIT策略,就是“逐步、互惠、主动地减少紧张”。意思是一方先主动做出一个小的、善意的、可验证的和解姿态,并邀请对方也做出相应的回应,通过一步步微小的善意累积,来扭转冲突不断升级的恶性循环。
原野: 听起来,从私利与集体利益的矛盾,到因为误解而产生的“镜像知觉”,冲突的根源错综复杂。但幸运的是,心理学也为我们提供了化解之道。通过地位平等的接触、共同目标的合作、真诚的沟通,以及逐步互惠的和解策略,我们并非束手无策。这让我们看到了人际冲突化解的希望,也引出了我们对整本书更深层次的思考。
晓曼: 没错。
原野: 聊到这儿,我感觉今天我们讨论的内容可以总结出几个特别关键的点。首先,人际冲突这事儿,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得多,它不是单一现象。它是偏见、攻击行为和各种深层矛盾交织在一起的结果,像一个立体的、多层次的问题。
晓曼: 是的,特别是偏见的“冰山效应”,水面下的部分才是关键。其次,我们得意识到,很多偏见和攻击行为都具有隐蔽性、自动化和自我永存的特点。就像我们刚才聊的,微妙的偏见很难察觉,而我们直觉上认为可以“宣泄”的攻击性,反而会越泄越强。这提醒我们,很多老观念可能是错的,需要用更科学的眼光去看待。
原野: 嗯,对。最后一点,也是最给人希望的一点,就是化解冲突的关键,在于“主动”。不是被动地等待,更不是单纯地惩罚,而是要主动地去构建积极的社会互动。无论是创造地位平等的接触,还是设立超越个体利益的合作目标,都需要我们主动去设计、去推动。
晓曼: 没错,核心在于积极干预和预防,而不是等问题爆发了再去收拾烂摊子。
原野: 这部作品深刻揭示了“他人即地狱”的复杂性并非源于人性的绝对恶,而是我们身处的社会结构、心理机制和认知偏差共同作用的结果。它挑战了我们对冲突的直观理解,提醒我们,真正的和平并非没有冲突,而是在于我们如何认识冲突的本质,如何主动地、有策略地去弥合裂痕,如何在个人权利与公共利益之间找到那个动态的平衡点。这不仅仅是心理学的课题,更是每一个社会成员需要持续思考和实践的永恒命题:我们能否通过理解和行动,将“地狱”转化为共存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