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atrick Collison的“丰裕议程”:AI、外骨骼与科技伦理
bohua 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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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5国栋: 我们好像总被一些特别宏大的科技词汇包围着,什么通用人工智能、核聚变、星际旅行……听着就让人热血沸腾。但有时候我一低头,又觉得挺魔幻的,我们还在为修一条高铁吵个没完,连个普通感冒都还没办法根治。
原野: 这种感觉太真实了。我们好像对遥远未来的想象力特别丰富,但解决眼前问题的能力,反而有点……怎么说呢,跟不上想象力了。这正是Stripe的创始人Patrick Collison提出的一个核心观点,他管这个叫“丰裕议程”。
国栋: 哦,“丰裕议程”,听起来很有意思。具体是指什么?
原野: 他的观察很敏锐。他发现,虽然我们都在追逐AGI这些宏大的目标,但很多基础领域,比如人类预期寿命的增长速度,其实是在放缓的。他认为,我们当前最紧迫的需求,可能不是发明下一个颠覆性技术,而是“建设”,尤其是在物理世界里,去解决那些我们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限制。
国栋: 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限制?这个说法很妙。
原野: 对。他举的例子特别有冲击力。你看加州,几十年前能建起金门大桥那样的工程奇迹,但现在一个加州高铁项目,拖了十几年还没搞定,预算超了又超。他觉得最讽刺的是,现在的人们,对于“超级智能”这种科幻概念,接受起来毫无压力,但你跟他说要在索拉诺县建一座新城市,大家反而会觉得“哇,这怎么可能?”。
国栋: 哈哈,这确实是个悖论。我们对虚无缥缈的未来充满信心,却对实实在在的建设畏首畏尾。这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难道说,我们这种对“基础建设”的忽视,算是一种倒退吗?
原野: 我觉得不能简单地说是倒退,而是一种失衡。我们把太多的智力资源和热情,都投入到了数字世界和抽象概念里,反而忽略了物理世界的建设能力。这种失衡会影响整个社会的资源分配和政策走向。Collison还提到了一个更有意思的观点,叫“释放内部思想”。
国栋: 释放内部思想?听起来像是……给系统松绑?
原野: 就是这个意思!他认为很多时候,进步不是靠天降猛男式的外部颠覆,而是把系统内部已经存在、但被压抑住的好点子给释放出来。他引用过一个调查,问一群顶尖科学家,如果经费能自己说了算,会不会改变研究方向?你猜结果怎么着?79%的人都说会!
国栋: 哇,将近八成啊。这说明问题根本不在于缺钱或者缺人才。
原野: 没错!问题出在那些不必要的限制和僵化的流程上。这其实是在提醒我们,创新不一定非得是从零到一,很多时候,把束缚拿掉,让现有的智慧和资源自由流动,本身就是最高效的创新。
国栋: 我明白了。所以“丰裕议程”的核心,其实是呼吁我们把目光从星辰大海暂时收回来,先看看脚下的路是不是平整。而在这个过程中,像AI这样的前沿技术,又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原野: 这就更有趣了,AI恰恰能在两个方向上同时发力。一方面,它能让我们的日常生活,比如商业交易,变得更智能。Collison就畅想过一种“代理商务”,就是AI机器人直接代表我们去花钱、去交易。
国栋: 代理商务?就是说,以后购物都不用自己动手了,AI管家直接帮我搞定?
原野: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Stripe作为支付公司,就是为这种未来交易模式提供基础设施。更有意思的是他对加密货币的看法。很多人觉得比特币这些东西是来颠覆美元的,但他认为,最终结果可能恰恰相反。
国栋: 哦?怎么说?
原野: 因为对于那些本国货币不稳定的地区的人来说,加密货币反而可能成了他们接触和使用美元最便捷的通道。这么一来,加密货币非但没干掉美元,反而可能无心插柳,帮助美元取得了更广泛的全球成功。这算是一种历史的反讽吧。
国栋: 确实是意想不到的连接。这是AI在商业领域的应用,那在更硬核的科学领域呢?您刚才也提到了他参与的那个生命科学研究所。
原野: 对,Ark Institute。他们想攻克的是癌症、心血管病这些极其复杂的疾病。这些病的难点在于,它是基因和环境复杂互动的产物,传统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又慢又贵。而AI的长处,恰恰是处理这种人类大脑无法处理的超高复杂度信息。DNA就是生命的语言,AI就是最强的翻译和分析工具。
国栋: 所以他们提出了一个叫“虚拟细胞”的概念?这听起来太科幻了,是说在电脑里模拟一个细胞出来吗?
原野: 可以这么理解。它就像一个计算工具,可以在虚拟世界里进行快速、准确的生物实验,把过去需要几年才能完成的湿实验室研究,压缩到几天甚至几小时。这背后是好几种技术的融合,比如单细胞测序、深度学习,还有像CRISPR这样的基因编辑技术。当这些技术结合在一起,我们理解和干预生命的能力就会有质的飞跃。
国栋: 听起来前景无限。但这也带来新的问题。从用户的角度看,“代理商务”是方便了,但我的隐私怎么办?我真的放心让一个AI替我做花钱的决定吗?会不会失去了自己选择的乐趣?而“虚拟细胞”和基因编辑,它的伦理边界又在哪里?
原野: 你提的这些问题都非常关键。当技术从代码走向现实,特别是要和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生活产生直接连接时,挑战就变得非常具体了。就像我们接下来要聊的那个产品——外骨骼。
国栋: 对,外骨骼,或者叫“机器人裤子”。Skip公司的CEO Kathryn Zealand在节目里展示了他们的产品MO/GO。这东西听着很酷,但她也坦言,要把这种科幻产品真正做成日用品,太难了。
原野: 没错,她提到了一个核心难点,叫“硬件之难”。软件出错了,发个补丁就行。但穿在身上的东西,不行。人对穿戴物是极其敏感的,舒适度、贴合度、好不好看,甚至重量,差一点感觉就天差地别。
国栋: 我理解。这就像智能手机刚出来的时候,不光要功能强大,你还得握着舒服,看着漂亮。
原野: 正是如此。另一个更大的挑战,是AI和人类运动的“共舞”。传统的外骨骼,可能只是在工厂里辅助工人做重复性动作。但日常生活中,人的动作是复杂、多变、不可预测的。她举了个例子,一个测试原型,用户只是习惯性地用脚轻轻敲了敲地,结果AI误以为他要站起来,猛地一下把腿伸直了。
国栋: 哎哟,那还挺危险的。这就要求AI得能真正“读懂”人的意图,而不是简单地执行命令。
原野: 对,这才是“人机共融”最大的技术瓶颈。所以你看,他们的产品虽然现在定价五千美元,跟一辆高端电动自行车差不多,但最初的市场定位非常精准,就是帮助膝盖有问题或者行动不便的人,比如登山或者上下楼。
国栋: 但她也提到,即便是像她自己这样的健康人,在怀孕期间也能从辅助站立功能中受益。这一下就把市场打开了,从一个纯粹的医疗辅助设备,扩展到了更广泛的消费级产品。
原野: 是的,但普及之路依然漫长。成本、供应链、用户的接受度,都是问题。从外骨骼这个例子我们就能看到,一个科技产品要真正落地,它绝不只是技术问题,而是设计、人机交互和社会接受度的一个综合考量。而当这些技术越来越强大,社会的担忧也随之而来了。
国栋: 这确实是无法回避的问题。节目里听众提问环节,我感觉焦虑感都快溢出屏幕了。大家都在担心技术变革太快,社会根本没准备好,尤其是AI会不会导致大规模失业,会不会像社交媒体一样,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负面后果。
原野: 这背后是一种深刻的“信任赤字”。当技术变得越来越强大,甚至开始拥有自主性的时候,我们普通人凭什么相信它会被用于善意的一面?特别是当大家看到像OpenAI开始接国防部的合同时,这种担忧就更具体了。军事AI、人脸识别……这些词一出来,就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结果。
国栋: 是啊,技术公司追求利润,这无可厚非,但社会责任怎么办?我们真的能指望行业自律吗?
原野: 恐怕很难。所以另一个更尖锐的问题就被提出来了:财富分配。AI创造了巨大的财富,但这些财富真的能像水一样“涓滴”到社会底层吗?有人就直接引用了“恩格斯停滞”这个概念。
国栋: “恩格斯停滞”?
原野: 对,指的是工业革命时期,技术飞速发展,生产力极大提高,但工人的实际收入,在长达五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增长。财富被资本所有者攫取了。大家担心的是,AI时代会不会重演这一幕?而关于如何重新设计财富分配机制的讨论,却少得可怜。
国栋: 所以说,技术带来的财富“涓滴效应”,可能并不是一个自然发生的过程,而是一种需要被主动设计的“政策选择”。
原野: 完全正确。所以不能指望行业领袖自己推动监管,这需要自下而上的公众参与和独立的非营利组织去推动。技术的发展从来都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它每一步都踩在社会、伦理和经济的土壤上。
国栋: 这么一路聊下来,我感觉我们今天讨论的核心,其实是对“进步”本身的一次重新审视。从Collison的“丰裕议程”,我们看到科技的重心,正从追求那些宏大的叙事,慢慢转向解决基础的民生问题,让技术和人能更好地融合。
原野: 没错。而AI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核心的渗透角色,它既能帮我们构建“代理商务”和“虚拟细胞”,也能驱动外骨骼这样的物理设备。但这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也必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责任和挑战。
国栋: 这也引出了我们最后的一个洞察:技术飞跃带来的伦理挑战和社会责任。无论是就业冲击、财富分配不均,还是监管的缺失,这些深刻的焦虑,都在迫使我们去思考,技术创造者的责任边界到底在哪里。
原野: 是的,如何构建一个既能拥抱创新,又能确保公平和伦理的未来,这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最核心的命题之一。
国栋: 在科技浪潮汹涌而至的今天,我们确实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一方面,无限的技术潜力正在开启人类想象的边界;另一方面,如何驾驭这股力量,使其真正服务于全人类的福祉,而非加剧不平等或带来新的风险,成为我们必须直面的核心命题。未来的科技发展,我想,它不再仅仅是一个“能做什么”的问题了,更关键的,是“应该做什么”,以及“如何做才能更好”。这需要我们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不仅具备探索未知的勇气,更要有审慎反思的智慧和构建公平社会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