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耿侃:回忆是幻觉?唯识学与认知科学对话柏拉图
未来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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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2原野: 我们好像都有过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是某个场景,某句话,你明明是第一次经历,但感觉好像在梦里见过一样。古希腊的哲学家柏拉图就觉得,这不是错觉,而是我们的灵魂在“回忆”起投胎前就知道的知识。
晓曼: 嗯,这个“灵魂回忆说”可以说是西方哲学里一个非常浪漫又影响深远的观点。但有意思的是,在东方,差不多同时期发展起来的佛学,特别是唯识学,给出了一个完全相反,甚至可以说是颠覆性的答案。复旦大学的耿侃老师就做了一个特别精彩的梳理,他告诉我们,所谓的“回忆”,可能根本不是灵魂在唤醒什么永恒的理念,而恰恰是我们大脑和意识玩的一场精妙的“骗局”。
原野: “骗局”?这个词用得有点重啊。你是说,我们珍视的那些记忆,可能都不是真的?
晓曼: 不仅仅是记忆本身,唯识学甚至认为,那个正在“回忆”的“我”,本身就是一种幻觉。它不是在唤醒一个固定的知识,而是像一条永不停歇的瀑布,叫阿赖耶识,里面的“种子”被某些条件一激发,就“现行”成了我们当下的经验。这个过程里,根本没有一个永恒不变的“灵魂”在场。
原野: 等等,这个信息量有点大。如果记忆是流动的,甚至连“我”这个回忆者都是虚构的,那我们每天说的“我的过去”、“我的经历”,这些东西构成了我们对自己的认知,那“我是谁”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岂不是也跟着动摇了?
晓曼: 这正是唯识学最深刻的地方。它用第七识,“末那识”,来解释这种“我”的感觉。末那识的功能非常单一,就是死死地抓住那个流动的阿赖耶识,执着地认为“这就是我”。耿侃老师打过一个比方,特别形象,就像“盲人摸象”。每个盲人都以为自己摸到的那部分就是大象的全部,但实际上他们都错过了那个动态变化的大象整体。我们的“我执”,就是那个只摸到象腿、却坚信这就是大象的盲人。
原野: 我明白了,所以“我”只是一个固执的观察角度,而不是一个实体。这让我想起耿侃老师提出的一个核心观点:“回忆是认知的缝合”。这个说法听起来就很有现代科学的味道。
晓曼: 完全正确。这个观点巧妙地把古老的唯识学和现代神经科学连接起来了。神经科学发现,我们的记忆根本不是像录像带一样回放,而是大脑的海马体把各种感官碎片、旧的记忆痕迹,重新“缝合”成一个看似连贯的故事。你感觉“似曾相识”,其实就是大脑的神经网络进行了一次高效的“模式匹配”,它觉得“欸,这个组合我看过”,于是给了你一个“回忆”的错觉。
原野: 哇,如果回忆只是大脑的“缝合”,那它的可靠性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比如法庭上,目击证人的证词,我们一直觉得是铁证如山,但按这个说法,那可能只是他大脑“缝合”出来的一个最合理的版本,而不是客观事实?
晓曼: 的确如此。这会导向一个更深的认知陷阱,唯识学里管这个叫“遍计所执性”。简单说,就是我们习惯于给自己缝合出来的东西赋予一个确定无疑的、永恒的意义。比如你看到一朵花,觉得很美,然后你回忆起它,你会觉得你回忆起了某种抽象的、永恒的“美的理念”。
原野: 对啊,我们不都这么想吗?
晓曼: 但唯识学认为,这恰恰是执念。根本不存在一个先验的“美的理念”让你去回忆。真实的过程是,花的影像、光线、你的心情这些“因缘”和合在一起,让你产生了一个愉悦的感受。你把这个感受错误地贴上了一个叫“美”的标签,还以为这个标签是独立存在的。这就是我们记忆里最大的“滤镜”,我们总是在美化或者丑化过去,其实都是这种“遍计所-执”在作祟。
原野: 我明白了,我们不是在回忆事实,而是在回忆我们对事实的“标签”和“感受”。但唯识学也说了,记忆的真相是“依他起性”,是“种子生现行,现行熏种子”,听起来像一个死循环,一个不断被重写的硬盘。如果记忆的本质就是永远在变化,那我们怎么可能对自己的过去有一个稳定的认知呢?这不会让人很没有安全感吗?
晓曼: 这种不安全感,正是来源于我们对“稳定”和“永恒”的执念。唯识学恰恰是要打破这个执念。它最终的目标是“转识成智”,就是把我们这些充满妄想和执念的“识”,转化为清澈的智慧。这个过程听起来很玄,但你可以把它想象成看电影。
原野: 看电影?怎么说?
晓曼: 你看电影的时候,会为主角的命运感到紧张、快乐或悲伤,但你内心深处非常清楚,你不是那个主角,这只是一场光影。所谓“转识成智”,就是用这种“出戏”的智慧,去观察你自己的记忆和念头。你看到它们来来去去,但不执着于它们,不认为“那就是我”。你不是要彻底遗忘过去,而是在一个更高的维度上,看清了这些记忆的运作机制,从而获得解脱。
原野: 这个比喻很妙。这其实是把一个古老的哲学难题给解构了。柏拉图当年为了解释人为什么天生就懂几何学这种抽象知识,才提出了“灵魂回忆说”。那唯识学怎么解释这个难题呢?一个没上过学的小孩,他怎么会懂“圆”这种概念?
晓曼: 这正是唯识学理论最精妙的地方。它提出了一个叫“共业种子”的概念。唯识学认为,一个小孩能理解“圆”,不是因为他个人的灵魂回忆起了某个完美的“圆的理念”,而是因为在他意识的深处,也就是阿赖耶识里,埋藏着人类这个物种在千百万年认知进化中积累下来的“种子”。这是一种集体的、先天的认知潜能。
原野: 有点意思。所以这不是个体记忆,而是“物种记忆”的激活?它把个体的认知,放到了一个更宏大的人类集体演化的图景里。
晓曼: 完全正确。它既承认了有“先天”的潜能(本有种子),也承认了“后天”学习的重要性(新熏种子),完美统一了先天和经验的矛盾。再比如柏拉图另一个大难题,如何证明灵魂不朽?唯识学用了一个绝妙的比喻,叫“阿赖耶识恒转如瀑流”。
原野: 像瀑布一样流动?
晓曼: 对。你看一条瀑布,每一刻流下来的水都不是同一滴,它在不断地变化。但从远处看,这条瀑布本身却一直存在着。我们的生命和意识就像这条瀑布,既不是永恒不变的僵死实体,也不是死了就彻底消失的断灭。它是一种动态的、相续不断的存在。这种“非断非常”的中道智慧,比柏拉T图那种非黑即白的“灵魂不朽”论,要高明得多。
原野: 这种“瀑流”式的生命观,确实很有启发。那我们再把目光拉回到现在。耿侃老师的研究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把这些千年智慧和当代科学做了印证。神经科学的发展,是不是也发现了类似的证据?
晓曼: 证据非常多。比如耿侃老师提到一个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的研究,发现那些声称能“回忆起前世”的人,他们大脑里负责情绪的杏仁核和负责记忆形成的海马体,联动强度比普通人高出40%。这说明什么?所谓的“前世记忆”,很可能只是强烈的情绪对现有记忆碎片的“污染”和“重构”。这和唯识学里讲的,代表“我执”的末那识,不断“熏染”阿赖耶识的说法,简直是不谋而合。
原野: 这太惊人了。情绪竟然能像染料一样,把我们的记忆染成别的颜色。那耿侃老师还提到一个文化现象,说印度的孩子“回忆”起的前世大多是为宗教殉道,而欧美的孩子则常常“回忆”起中世纪的场景。我们很多人都觉得自己的记忆是独一无二的,但这似乎说明,我们的记忆是被文化环境塑造的?
晓曼: 是的,耿侃老师称之为“集体潜意识的模因内化”。就像病毒一样,文化符号、集体叙事,会在我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渗透进我们的潜意识,然后伪装成我们自己的“个人记忆”浮现出来。这和唯识学里“共业”和“熏习”的概念也是高度一致的。
原野: 聊到这儿,我最好奇的还是AI。耿侃老师说,AI的学习模式,恰恰反证了人类“回忆主体”的虚妄性。这个怎么理解?AI没有“我执”吗?
晓曼: 你可以这么想。一个像GPT-4这样的大模型,它的预训练过程,就好像在构建一个巨大的“阿赖耶识种子库”,把人类所有的知识都吸收进去。当你给它一个指令,它做出回应,这就像“种子遇缘现行”。但最关键的区别是,AI没有末那识,它不会产生“我在学习”或者“我想起了什么”的幻觉。它只是一个纯粹的、高效的信息处理器。
原野: 我明白了。它没有那个“摸象的瞎子”,没有那个固执的“我”跳出来说:“这是我的知识!这是我的回忆!”
晓曼: 正是如此。AI的这种“无我”学习模式,就像一面镜子,反过来照见了我们人类特有的“自指性幻觉”。我们对“我”和“回忆”的执着,可能根本不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而只是我们人类意识演化出来的一个有趣的、但并非必要的功能。
原野: 这么一聊,感觉我们对“回忆”的整个认知框架都被颠覆了。从柏拉图的灵魂不朽,到唯识学揭示的“识”的流动,记忆根本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
晓曼: 没错。而且耿侃老师的跨学科研究,又从神经科学、文化研究和人工智能的角度,为这个古老的洞见提供了现代的佐证。它告诉我们,我们所以为的“回忆”,其实是大脑的缝合、情绪的污染和文化模因共同作用下产生的一种复杂的幻觉。
原野: 那么,唯识学最终是想指引我们去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就是“转识成智”,超越对这种幻觉的执着,直接洞察到事物的本来面目,而不是依赖那些被加工和扭曲过的经验。
晓曼: 对,这或许才是这场关于“回忆究竟是不是幻觉”的千年对话,最终想要带给我们的启示。
原野: 在神经科学揭示记忆的重构机制,人工智能模拟认知架构的今天,耿侃老师通过唯识学对“灵魂回忆”的深度解构,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具穿透力的视角。它不仅挑战了我们对记忆、自我和历史的传统认知,更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在信息爆炸、叙事竞争、记忆可以被轻易篡改的数字时代,我们究竟该如何定义“真实”?我们对“回忆”的执著,究竟是为了追寻一个本就不存在的“真相”,还是仅仅为了维系一个虚妄的“自我”叙事?或许,真正的智慧,恰恰存在于放下对过往的执念,不再执著于那个虚幻的“回忆者”,从而拥抱当下变幻不居、无常无我的实相之中。这是一种超越记忆的自由,也是一种直面存在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