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蒙娜·薇依:百年《工厂日记》与算法时代的劳动尊严
未来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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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2原野: 我最近在想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如果把一个顶尖的哲学家,直接扔到工厂的流水线上去,会发生什么?她会崩溃,会反抗,还是会写出一部惊世骇俗的作品?
晓曼: 你这个问题,其实有一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答案。法国哲学家西蒙娜·薇依,一个正儿八经的哲学教师,在上世纪30年代就真的这么干了。她放弃了讲台,走进雷诺工厂,成了一名普通女工。结果就是,她留下了一本叫工厂日记的书。
原野: 工厂日记……听起来就不像是轻松读物。
晓曼: 一点也不轻松。这本书记录的,是她亲身经历的疾病、饥饿、事故,还有被羞辱解雇的种种遭遇。但更重要的是,她用自己的身体和思想,揭示了一个我们今天听起来依然会感到刺痛的真相:在现代工厂制度下,人是怎么一步步被降格为“物”的。
原野: “人”被降格为“物”,这个说法很重。她具体指的是什么?
晓曼: 比如,她描述那种循环往复的痛苦,“带着焦虑起床,满怀恐惧去工厂”。甚至连下班后的休息时间,都感觉像是工作时间的延续,是一种需要被原谅的“例外状态”。这种感觉,跟我们今天很多人一想到周一就头痛的“周一阴影”,是不是有种惊人的相似?
原野: 确实,那种休息时间也被工作侵占的感觉太真实了。但薇依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出于一种同情心,还是说,作为哲学家,她有更深的动机?
晓曼: 这绝对超出了同情心的范畴。她坚信,“除非自己成为工人,否则是不能理解这种关系”。这是一种“肉身证词”。她不是高高在上地去考察,而是要把自己完全沉浸下去,用身体去感受和思考那种被压迫的处境。她想真正搞明白,那种把人的主体性、完整性都撕裂的“物化”逻辑,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原野: 我明白了,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做实验。但说实话,她所处的那个浓烟滚滚的工业时代,和我们现在这个被算法和屏幕包围的信息时代,毕竟看起来很不一样。她笔下那种赤裸裸的“人被降格为物”,在今天还存在吗?
晓曼: 我觉得不仅存在,而且可能变得更隐蔽了。你看,薇依当年面对的是轰鸣的机器和严苛的工头,而我们今天面对的,可能是无形的算法、KPI绩效体系,还有那个永远闪烁着新消息的手机屏幕。工作与休息的边界被彻底模糊了,阿多诺说“自由时间根本不是自由的,而仅仅是工作时间的延续”,这句话在今天简直是箴言。
原野: 是的,那种“随时在线”的压力,还有“内卷”带来的焦虑,确实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它不像工厂里的事故那么血淋淋,但那种消耗感是实实在在的。
晓曼: 对。这种消耗最终会导致一个更可怕的后果,就是薇依观察到的“集体共情衰竭”。当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精疲力竭的时候,我们就慢慢失去了对他人痛苦的感受力,变得不耐烦,甚至冷漠。这不是因为我们天性凉薄,而是因为我们自己,也正在被这个系统“降格”。
原野: 薇依的这段亲身经历,确实为我们理解当代的困境提供了一个非常深刻的视角。她把这种“物化”的过程,拆解成了“物化三重门”:肉体的工具化、精神的规训,还有人际关系的异化。
晓曼: 没错。这“三重门”就像三层滤网,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过滤成了一个生产工具。先说第一重,肉体工具化。薇依在日记里写,工人们必须高度紧张地工作,比如“必须非常小心,不能让任何一个套环落在火孔里”,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危及生命。这是一种为了生存的“底线自保”。
原野: 这种“底线自保”的逻辑,在今天的外卖员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为了不超时,他们逆行、闯红灯,把自己的安全置于险境。这种专注,根本不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纯粹是被系统逼出来的。
晓曼: 完全正确。然后是第二重门,精神规训。在那种重复、单调的劳动里,思想是多余的,甚至是有害的。所以工人们会感受到一种“停止思考的诱惑”,因为思考只会带来痛苦。这在今天是怎么体现的呢?就是我们很多人,更容易被那些碎片化的、娱乐性的短视频内容所俘获。
原野: 这个我太有感触了。一天高强度工作下来,脑子已经累瘫了,根本不想看任何需要思考的东西,只想刷刷手机,在那种简单的、循环的快乐里放空自己。
晓曼: 但有意思的地方来了。很多人会批判这种现象,说这是“庸俗”、“肤浅”。但他们忽略了一个关键问题,薇依也指出来了:所谓“高雅”的趣味,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特权。它需要你有连贯的思考时间、良好的教育背景,而这些,对于一个被繁重劳动榨干了心力的人来说,是奢侈品。
原野: 这话说得太到位了。所以,选择“停止思考”,某种程度上可能是一种在重压之下的自我保护机制,而不是简单的“堕落”。
晓曼: 正是如此。最后就是第三重门,人际异化。薇依观察到,工人们之间非常冷漠。因为资源是有限的,一份“坏”工作,如果放过你,就得由另一个人来承担。连最小的善意,都需要克服疲劳和对工资的执着。这种环境瓦解了人与人之间积极的联系。
原野: 这就回到了我们刚才说的“集体共情衰竭”。我们为什么会对别人的苦难变得麻木?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成了那个在生存重压下自顾不暇的工人,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共情了。
晓曼: 是的。所以你看,薇依的洞察力是跨越时代的。无论形式怎么变,那种侵蚀劳动者尊严的本质,其实没有改变。
原野: 既然问题这么深刻,那有出路吗?薇依在批判之后,有没有提出什么解决方案?
晓曼: 当然有,这也是她思想里非常宝贵的部分。她没有止步于批判,而是提出了一个叫“非奴役性工作”的理念。她认为,仅仅免除工人的痛苦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让他们在工作中感到快乐。
原野: 在工作中感到快乐?这听起来有点……理想化。这种快乐从哪儿来?总不能是靠老板画大饼吧。
晓曼: 哈哈,当然不是。薇依说的快乐,来源于工作的“美”,来源于对工作内在价值的认可。她激烈地批判当时流行的泰勒制、福特制这些所谓的“科学管理”,认为那套东西根本不科学,它剥夺了工人自己决定工作节奏和方法的可能,是把人进一步工具化的权力技术。
原野: 我明白了,她追求的,是那种工匠式的、对自己作品有掌控感和自豪感的劳动。但现实是,大部分工作都很难达到这种状态。而且,就像你刚才说的,“人终究要先有面包,才能有气力去感受诗歌”。薇依的这个构想,是不是有点忽略了现实的骨感?
晓曼: 这确实是她理论中最具争议,也最体现理想与现实张力的地方。她的方案没有直接挑战生产关系本身,而是寄希望于一种近乎宗教情感的“体恤”,希望权力拥有者能被人性的“美”所感化。这在很多人看来,确实是过于“软弱”了。
原野: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位哲学家,罗素。他在赞美闲散里,直接说“拼命工作是奴隶的道德”,甚至提出四小时工作制。他和薇依的思路,一个好像是让我们少工作,一个好像是让我们在工作中找到意义,这两种路径有什么不同?
晓曼: 这个对比非常有意思。你可以这么理解:罗素的方案更像“物理治疗”,他看到工作的毒害,所以主张大幅减少“剂量”,给我们更多闲暇去生活。而薇依的方案更像“精神重塑”,她认为劳动本身是人确立自身价值的重要场域,问题不在于劳动,而在于“奴役性”的劳动。她想改造劳动本身,在其中重构人的尺度。
原野: 一个向外求,一个向内求。
晓曼: 可以这么说。虽然薇依的方案有理想化的色彩,但它的价值在于,它始终在提醒我们一件事:工作不应该拖累劳动者,也绝不应该以牺牲劳动者的尊严为代价。这个朴素的真理,在今天,比任何时候都重要。
原野: 聊到这里,我们似乎可以做一个小小的总结了。从薇依的工厂日记出发,我们看到,人的“物化”是一个跨越时代的困境,从工业流水线到今天的算法工位,形式在变,但内核没变。
晓曼: 是的。而且,效率与尊严之间,始终存在一种永恒的张力。无论是泰勒制,还是“996”,本质上都是在追问一个问题:究竟是人服务于生产,还是生产服务于人。
原野: 而重构劳动尊严的路径,也并非只有一条。有薇依那种在工作中寻找“美”的理想,也有罗素那种“赞美闲散”的主张,甚至包括我们今天,对一个外卖员、一个保洁员发自内心的朴素关怀和尊重,这些都是在抵抗那种把人当工具的逻辑。这或许也正是薇依的百年工厂日记在今天,能帮助我们思考算法时代劳动尊严的根本原因。
晓曼: 对,所有的努力,最终都指向对人作为主体尊严的维护。
原野: 西蒙娜·薇依的工厂日记不仅是对一个逝去时代的记录,更是一面映照当下的镜子。它深刻提醒我们,劳动不仅仅是谋生手段,更是个体自我实现和确认价值的场域。当劳动者被贬低为“物”,失去的不仅是经济利益,更是人性最深层的自由与连接。在一个技术日益进步、效率至上的时代,我们是否能真正理解并践行“工作不应该拖累劳动者,也绝不应该以牺牲劳动者的尊严为代价”这一朴素真理?这不仅关乎他人的福祉,更关乎我们每一个个体,以及整个社会文明的底色,因为一个真正进步的社会,必然是能让劳动者在工作中找到尊严与意义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