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失去的30年”:泡沫破裂下的社会病与文明启示
Listener_254403
9
8-23擎苍: 我们今天来聊一个话题,日本。一提到日本,很多人脑海里可能会浮现出各种各样的标签:动漫、匠人精神、低欲望社会,还有那个听起来有点悲情的词——“失去的30年”。
擎苍: 这个说法的源头,要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初。你敢相信吗?在那个时候,东京银座的土地价格被炒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峰,甚至有说法是,千代田区一小块地方的地价,就足以买下整个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它却是日本泡沫经济顶点的一个真实写照。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狂欢里的时候,泡沫,毫无征兆地破裂了。日经指数暴跌,房地产市场崩盘,银行留下一屁股的坏账。从那以后,日本就陷入了一段长达三十年的经济停滞期。GDP增速长期在低位徘徊,人口开始负增长,整个社会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活力。
擎苍: 但如果我们仅仅把这“失去的30年”看作是一场经济衰退,那就太小看它了。这三十年,远不止是经济数据不好看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个信号,标志着日本社会从战后高速增长的“经济神话”里猛然惊醒,开始不得不面对经济失速之后,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表面上看,是经济停了,但水面之下,是整个社会的肌理、是每个普通人的心态,甚至是一个国家的自我认同,都在发生着深刻的、甚至是痛苦的变革。
擎苍: 可以说,“失去的30年”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各种维度交织在一起的现象。经济泡沫的破裂,就像往一个平静的湖里扔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它激起的涟漪,不只影响了金融市场,更是扩散到了就业、家庭、代际关系,甚至还深刻地改变了日本的民族记忆和文化表达方式。所以,今天我们聊这个话题,其实也是想通过日本这个独特的样本,去理解一个现代国家在遇到发展瓶颈的时候,可能会走上一条多么复杂的道路。
擎苍: 那么,要真正理解这场全方位的社会重构,我们就必须把时钟拨回到一切的起点,去看看那场史无前例的经济泡沫,以及它破裂时,给整个日本社会留下了怎样一道深深的创伤。
擎苍: 这一切的种子,其实是在1985年埋下的。那一年,美国拉着几个国家签了个广场协议,核心目的就是让日元升值。日元一升值,日本的出口生意就不好做了。为了对冲这个问题,日本政府开始疯狂放水,搞量化宽松,基准利率从5%一路降到了2.5%。大量的热钱没地方去,就一股脑地涌进了股市和房地产市场。当时,无论是媒体还是政府,非但没有警告风险,反而天天鼓吹“日本模式”有多牛,什么“土地永不下跌”的神话传得到处都是。结果就是,全民都疯了,陷入了一场投资狂热。日经指数一路狂飙,日本全国的土地资产总额,据说一度超过了整个美国的房地产价值总和。
擎苍: 然而,狂欢总有尽头。1991年,泡沫破了。日本经济瞬间就掉进了一个叫“资产负债表衰退”的坑里。这是什么意思呢?简单说,就是泡沫破裂后,很多公司和家庭的资产大幅缩水,但债务还在。于是,大家都不想着去投资、去消费了,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挣钱还债。整个社会从追求增长,一下子变成了集体“去杠杆”,经济活力当然就没了。银行手里全是收不回来的烂账,政府只能印更多的钱去救市。
擎苍: 这场泡沫破裂,留给日本的远不止是账面财富的蒸发。它最深远的影响,是让日本的经济结构变得非常僵化。你看,日本过去一直依赖制造业和出口,但泡沫破裂后,它没能成功地转向创新驱动。整个社会的创业率,长期都比欧美国家低得多,社会阶层的流动性也越来越差。更要命的是,它催生了大量的“非正规雇佣”,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临时工、合同工。很多年轻人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对未来充满了不安全感。这就不再只是一个经济数字的问题了,它直接导致了社会阶层的固化和活力的丧失,也为后来我们看到的各种社会问题,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擎苍: 经济的长期停滞和结构的固化,就像一把刀,直接撕裂了日本社会传统的图景,引发了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
擎苍: 在这“失去的30年”里,日本社会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少子化和人口负增长。根据推算,到2025年,日本的老年人口占比会接近三成,整个国家都在快速变老。日本政府当然也急,推出了一个听起来很厉害的政策,叫“异次元少子化对策”,但效果嘛,微乎其微。为什么呢?因为政策制定者们好像没搞明白一个核心问题:现在很多日本年轻人,不是因为没钱结不起婚、生不起孩子,而是他们压根就不想了。这个群体被称为“自愿独身者”,在他们看来,结婚生子根本就不是人生的必需品。
擎苍: 与此同时,这段时期也让日本的代际裂痕变得越来越深。经历过经济高速增长的那一代人,我们称之为“团块世代”,他们通过稳定的工作和房产,安稳地积累了财富。而他们的下一代,也就是“团块次代”,面对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光景。他们被称为“下流化”的一代,收入不稳定,买不起房,对未来也提不起什么信心,成了所谓“低欲望社会”的主力军。老一辈人看着年轻人的“躺平”觉得无法理解,而年轻人看着老一辈的“黄金岁月”又觉得无比失落。
擎苍: 你看,少子化和“自愿独身”的背后,其实是整个社会价值观的深刻转变。个体开始重新思考,到底什么才是成功?什么才是幸福?传统的家庭模式不再是唯一的答案。而代际之间的分化,又赤裸裸地反映了经济停滞对社会公平和阶层流动的巨大冲击。
擎苍: 这就带来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日本政府推出了那个听起来力度空前的“异次元少子化政策”,想通过发补贴、延长育儿假这些经济手段来刺激大家生孩子。但这些政策,往往打不到点子上。对于那些主动选择单身的年轻人来说,他们的决定更多是出于对个人自由、生活方式,以及那种“小确幸”的追求。换句话说,你给他钱,他也不一定愿意为了生孩子而放弃现在的生活。这就好比一个医生,看到病人发烧,就只知道开退烧药,却不去检查病人是不是得了肺炎。日本政府的很多政策,就是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逻辑。他们看到了“不生孩子”这个结果,就以为问题出在“钱不够”,但他们没看到,很多年轻人根本就不是发烧,而是得了“不想结婚”这种更深层次的“病”。政策制定者和普通民众之间的认知差距,简直就像隔着一个“异次元”。
擎苍: 当经济和社会的传统支柱开始动摇的时候,你会发现,文化和集体记忆,也随之发生了扭曲和重塑。
擎苍: 经济的长期停滞,催生了一种有点扭曲的社会心理。一部分日本人开始无比怀念过去那个“强大的日本”,这就给历史修正主义提供了生长的土壤。一些右翼势力开始通过拍电影、出书,去美化过去的侵略战争,甚至把“神风特攻队”这种军国主义的产物,包装成守护家园的悲壮英雄。这种思潮的本质,其实就是对现实失落的一种心理补偿。因为现实不够好,所以只能去虚构一个光荣的过去来麻痹自己。
擎苍: 与这种宏大叙事相对的,是普通民众,特别是年轻人,一头扎进了“小确幸”式的文化消费里。最典型的就是二次元文化。各种动漫、游戏IP,通过为消费者提供“情绪价值”,成了新的经济支柱。这种消费,其实已经不单纯是娱乐了,它更像是一种对现实压力的逃避。年轻人在现实世界里找不到归属感,就跑到虚拟世界里去寻找,形成了庞大的“御宅族”亚文化。
擎苍: 这两种看起来截然相反的文化思潮,一个是对外寻求宏大的历史叙事,一个是对内退守到虚拟的小世界,但它们的根源其实是一样的,都来自于“失去的30年”所带来的那种集体性的焦虑和失落感。前者是想通过美化过去来重塑民族自信,后者则是通过沉溺于当下的“小确幸”来回避现实的挑战。它们共同描绘出了日本社会在精神层面上的一种分裂和挣扎,一方面想向外寻找力量,另一方面又不断地向内退缩,这反而加剧了整个社会的“内向化”和现实社交的萎缩。
擎苍: 无论是躲进宏大的历史叙事里寻找慰藉,还是在虚拟的二次元世界里寻求逃避,这些文化的转向,都无法掩盖日本社会内部更深层次的制度性困境和人际关系问题。
擎苍: 在这三十年里,一个词在日本变得越来越刺眼,就是“いじめ”,翻译过来就是校园霸凌。日本的校园霸凌很有特点,它不一定是拳打脚踢,更多的是一种集体性的精神压迫,通过孤立你、嘲讽你,来摧毁一个人的心理。很多悲剧性的自杀事件都和它有关。这种现象的根源,其实是日本社会里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在校园这个小社会里的异化和扭曲。成年世界的焦虑,通过一个个小团体,最终传递给了孩子。而日本文化里那种“不给别人添麻烦”的隐忍,又让很多受害者选择默默承受,问题就更难被发现和解决。
擎苍: 面对所有这些问题,日本政府的应对,常常给人一种停留在表面的感觉。政策和现实之间,总是有着巨大的鸿沟。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异次元少子化政策”,虽然听起来声势浩大,但它的底层思维,依然是“经济补贴万能论”,以为给钱就能解决一切。它完全没有触及到年轻人“意愿缺失”这个核心,最后,这些政策很可能就沦为了一场“数据游戏”,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可能因为资源分配不均,加剧了社会的不公平。
擎苍: 这种制度上的失灵,本质上是决策者,也就是精英阶层,和普通民众之间的认知脱节。他们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无法真正理解“低欲望”的一代人,他们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什么,需要什么。
擎苍: 所以,日本这“失去的30年”所展现出来的复杂图景,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历史了,它更像是一面镜子,为所有正在经历现代化进程的国家,提供了深刻的警示和启示。
擎苍: 好了,聊到这里,我们把这三十年的脉络梳理下来,其实可以总结出几个核心的观察点。
擎苍: 首先,日本“失去的30年”,它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经济现象。它是一场由经济泡沫破裂引发的,涉及到经济结构、社会心态、文化思潮和国家认同的全方位、系统性的重构。
擎苍: 其次,经济的长期停滞,导致了非常深层次的社会结构性问题。我们今天聊到的少子化、代际之间的裂痕,还有“低欲望社会”的形成,这些都不只是经济不好的结果,它更是整个社会价值观发生深刻转变的体现。
擎苍: 再者,社会心理的集体失落,催生了文化思潮的两极分化。一方面,是试图通过修正历史来寻找国家认同的宏大叙事;另一方面,又是以“二次元”为代表的、作为现实压力逃避出口的内向文化消费。
擎苍: 最后,面对这些复杂的挑战,日本政府的制度性应对,常常显得力不从心,停留在表面。这背后暴露出的,是精英阶层和普通民众之间巨大的认知脱节。
擎苍: 日本这三十年的经历,为所有面临现代化挑战的国家,都提供了一面宝贵的镜子。它警示我们,当经济高速增长的红利期过去之后,一个社会要如何避免陷入内耗和倒退?它也启示我们,一个社会真正的健康,看的绝不仅仅是GDP数字,更在于它如何处理好代际关系,如何守护社会的核心价值观,以及如何去构建一个能够容纳多元选择、而不是只用经济成功来衡量一切的“好的社会”。
擎苍: 或许就像有学者说的那样,这“失去的30年”,对日本而言,可能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个契机,一个让他们重新去思考“何为好的社会”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