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塔勒布:黑天鹅、反脆弱,如何在不确定世界中生存
mayj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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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6原野: 我们经常听到一些名字,比如巴菲特、马斯克,他们似乎定义了商业和科技的某个时代。但今天我想聊一个有点不一样的人物,纳西姆·塔勒布。他是个数学家,做过期权交易员,现在更像个哲学家。他最出名的可能就是“黑天鹅”这个词了。
晓曼: 嗯,对,很多人都听过“黑天鹅”,但可能把它简单理解成“意料之外的坏事”。但塔勒布的核心思想远不止于此。他其实是在挑战我们整个看待世界,尤其是看待风险和未来的方式。他最让人着迷,也最让人不安的一点就是,他告诉我们,那些真正塑造了历史的重大事件,比如9/11、2008年金融危机,甚至是互联网的诞生,本质上都是不可预测的“黑天鹅”。
原野: 这就有意思了。不可预测。但我们事后回头看,总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好像当时只要聪明一点就能预见到。各种分析文章、纪录片都会出来,告诉你“你看,早就有征兆了”。塔勒布怎么看这种“事后诸葛亮”?
晓曼: 这恰恰是塔勒布理论最核心的警示。他认为,这种事后去找原因,然后把它合理化的行为,非但不能让我们更聪明,反而会让我们对下一次的风险更加麻木。因为我们错误地相信,世界是可以被完美解释和预测的,下一次我们就能“吸取教训”了。但实际上,我们只是在用一个已经发生的、独一无二的事件,去构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通用规律。
原野: 哦,我明白了。就是我们总想给随机事件安上一个“剧本”,好让自己感觉一切尽在掌握。但这种心态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我们的大脑这么执着于事后去解释,而不是提前去准备呢?
晓曼: 这和我们大脑的运行机制有关。我们天生就倾向于寻找模式和因果关系,这在远古时代帮我们生存。看到草丛晃动,我们会联想到有猛兽,然后逃跑。但这个机制在现代复杂的社会里,尤其是在金融市场这种充满随机性的地方,就失灵了。我们看到股价连续涨了三天,就忍不住想给它编个故事,认为它明天还会涨。塔勒布严厉批评的很多传统风险模型,就是犯了这个错误。它们过度依赖所谓“正态分布”,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钟形曲线,认为大部分事件都会发生在中间,而忽略了那些概率极小但影响巨大的“尾部风险”。
原野: 嗯,就是觉得极端事件发生的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晓曼: 对。但历史恰恰是由这些被忽略的“极端事件”驱动的。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如果塔勒布的观点是对的,重要的事都不可预测,那我们做风险管理、做未来规划,还有意义吗?这会不会让人觉得,既然防不胜防,那干脆躺平算了?
晓曼: 这个问题问得特别好。这恰恰是很多人对塔勒布的误解。他并非宣扬宿命论或虚无主义。他的核心观点不是“放弃预测”,而是“认清预测的局限性”。正因为我们无法精准预测下一次黑天鹅是什么、什么时候来,我们才要把重心从“预测”转向“准备”。也就是说,我们不应该去赌哪个特定的坏事会发生,而是应该努力构建一个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冲击,都能够存活下来,甚至变得更强大的系统。
原野: 有点意思。不是去猜拳击手会从哪个方向出拳,而是把自己练得足够强壮,不管挨哪一拳都能站得住。看来,黑天鹅理论并非鼓励我们放弃,而是提醒我们认清局限,为那些“意料之外”做好准备。而如何从这些冲击中获益,我猜这就是塔勒布接下来要探讨的更深层次的智慧了。
晓曼: 完全正确。这就引出了他另一个更具颠覆性的概念——“反脆弱性”。
原野: 反脆弱性。这个词听起来就很有力量。我们平时总说一个东西很“坚固”或者很有“韧性”,这个“反脆弱”和它们有什么不一样?
晓曼: 区别太大了。一个脆弱的东西,比如玻璃杯,一受压就碎了。一个稳健或有韧性的东西,比如塑料杯,受到压力能抵抗,或者变形后能恢复原状。但塔勒布说,这还不够。真正高级的是“反脆弱”的东西,它在经历波动、混乱、压力甚至错误之后,不但没有受损,反而变得比以前更强大了。他用了一个特别形象的比喻,就是希腊神话里的九头蛇,你砍掉它一个头,它会再长出两个来。
原野: 哇,这个比喻绝了。等于说,打击它反而是在帮它升级。我们生活中好像也有类似的事情,比如人的免疫系统,接触一点病菌,反而能产生抗体,变得更强。
晓曼: 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塔勒布认为,我们应该努力去构建反脆弱的系统,而不是仅仅追求稳定。为了实现这一点,他提出了一个非常实用,甚至有点反直觉的策略,叫做“杠铃策略”。
原野: 杠铃策略?听起来像是健身房里的东西。
晓曼: 哈哈,思想的健身房。这个策略很简单:你想象一个杠铃,重量都集中在两端,中间是根杆子。在投资或决策时,你就应该像这样,把绝大部分资源,比如90%,投入到极度安全的资产里,比如国债或者现金,确保你不会饿死。然后把剩下的一小部分,比如10%,投入到风险极高、但潜在回报也极高的投机性项目上,比如投资初创公司。
原野: 那中间地带呢?那些看起来风险适中、回报也还不错的投资呢?
晓曼: 这就是关键,要坚决避开中间地带。因为这些“中等风险”的投资,往往隐藏着你看不见的、可能导致灾难的黑天鹅风险。而杠铃策略的好处在于,最坏的情况下,你最多损失那10%的高风险投资,但你的基本盘是安全的。而一旦那10%的投资里出现了一个积极的黑天鹅,比如你投的公司成了下一个谷歌,你的回报就是爆炸性的。这个策略让你在规避毁灭性风险的同时,又拥有了从不确定性中获益的“选择权”。
原野: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如果把这个概念用到个人成长上,比如说职业发展,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不应该去找一个不好不坏、不上不下的“安稳”工作,而是应该有一份非常稳定的主业来保证生存,然后用业余时间去尝试一些看似“不务正业”但自己极度热爱的、有可能爆发的副业?
晓曼: 这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个人版杠铃策略。你那个“非常稳定”的主业就是杠铃的一端,保证了你的安全。而那个“不务正业”的爱好,就是杠铃的另一端,它给了你一个接触到积极黑天鹅的机会。这种结构本身就是反脆弱的。最差的情况,副业失败了,你的生活也不会崩塌。但万一成功了呢?你的整个人生轨迹就可能被改变。
原野: 所以,反脆弱性是关于如何在不确定性中不仅生存,更能繁荣的智慧。它告诉我们,与其逃避波动,不如拥抱它,并从中汲取成长的养分。但我感觉,要真正做到反脆弱,还需要一个关键的前提:那就是对结果负责。如果你做的决策,后果都由别人承担,那你肯定倾向于去赌那些中间地带的风险。
晓曼: 你完全说到了点子上。这也正是塔勒布思想的另一个重要支柱:“身临其境”。
原野: “Skin in the Game”,这个词现在也很流行。它的核心意思,是不是就是说,做决策的人必须亲自承担决策的后果?
晓曼: 对,而且塔勒布把这个原则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认为,我们现代社会里的大量问题,从金融危机到失败的公共政策,根源都在于决策者和后果之间是脱节的。银行家拿巨额奖金去冒险,亏了是储户和纳税人买单;政策顾问在空调房里提出建议,失败了对他们的生活毫无影响。这种风险和回报的不对称,就是一个系统性的大漏洞。
原野: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塔勒布认为,“身临其境”比各种复杂的法规更有效,这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晓曼: 因为法规是被动的、滞后的,而且总有办法绕过去。但“身临其境”直接作用于人性。当你的身家性命、你的声誉都和你的决策绑在一起时,你的动机就完全变了。你不会再说空话,你会更谨慎,更努力地去寻找真正的解决方案,因为你输不起。它强迫你从理论和模型的世界里走出来,去面对粗糙、混乱的现实。
原野: 你提到了“模型的世界”,这让我想起塔勒布还批判过一种认知偏差,叫“柏拉图化”,对吧?这听起来很高深,到底是什么意思?
晓曼: 这个词听着吓人,但意思不复杂。就是我们人类,尤其是受过教育的“专家”,特别喜欢把复杂、混乱的现实,硬塞进一个干净、漂亮、定义明确的理论模型里。比如经济学家喜欢用完美的钟形曲线去描述市场,但现实世界根本不是那样的。我们爱上了地图,却忘了真实的土地是崎岖不平的。这种对简化模型的迷恋,就是“柏拉图化”。它让我们对现实产生了错误的认知,以为世界就像教科书里写得那么规整。
原野: 尤其是在AI快速发展的今天,这个问题是不是更严重了?我们越来越依赖算法和模型来做决策,我们是不是也在犯“柏拉图化”的错误,过度相信这些模型,而忽略了现实世界里那些模型无法捕捉的复杂性和随机性?
晓曼: 绝对是。塔勒布对当前的人工智能热潮就持非常怀疑的态度。他警告说,我们可能正在犯一个“可扩展性谬误”,就是天真地以为,只要把数据量和计算能力放大,就能从量变产生质变,解决所有问题。但现实是,一个更大的模型可能会隐藏更深的、我们无法察觉的脆弱性。当AI犯错时,它的影响范围可能就是一个巨大的黑天鹅。
原野: “身临其境”提醒我们,责任与后果必须对等,而“柏拉uto化”的警示则告诉我们,不要用过于简化的地图去导航复杂的世界。这些认知上的陷阱,正是我们应对不确定性的最大障碍。不过,塔勒布的思想也不是所有人都买账,他本人也挺有争议的。
晓曼: 是的,这也是他有魅力的地方。他不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学者,更像一个斗士。他的书里充满了尖锐的讽刺,毫不留情地攻击他眼中的“空谈家”和“江湖骗子”。很多人批评他风格傲慢,甚至进行人身攻击。还有人质疑他创造的“反脆弱性”这个词,觉得没必要,跟“韧性”区别不大。甚至他自己的一些预测,比如对通货膨胀的判断,也错过。
原野: 这种对AI的怀疑论调,在现在这个AI高歌猛进的时代,听起来有点刺耳。你觉得塔勒布的这种怀疑,能给我们带来哪些清醒的警示?
晓曼: 我觉得他的警示恰逢其时。第一,他提醒我们不要把AI神化,它依然是一种工具,一种模型,它依然受“柏拉uto化”的局限。第二,他强调了“可扩展性谬误”,AI系统规模的扩大,可能会放大隐藏的风险,而不是消除它们。这迫使我们去思考,如何设计一个“反脆弱”的AI,一个能从错误中学习并变得更强的系统,而不是一个在遇到未知情况时就彻底崩溃的“玻璃大炮”。
原野: 那具体要怎么做呢?你刚才提到他提倡一种叫“负向法”的思路。通过“减法”来让系统更安全,这具体在AI设计上意味着什么?
晓曼: “负向法”,Via Negativa,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智慧,简单说就是“少即是多”。在AI上,就意味着我们不应该一味地追求给模型增加更多的功能、喂更多的数据,而是应该把重心放在“移除负面因素”上。比如,优先去识别和消除算法里的偏见,建立严格的护栏来防止它产生有害的输出,设计机制让它在面对不确定信息时懂得“闭嘴”而不是胡说八道。通过不断地做减法,消除已知的脆弱点,系统的整体稳健性和反脆弱性反而会提升。
原野: 我明白了,不是追求完美,而是专注于避免灾难。这个思路确实非常塔勒布。那么抛开这些复杂的理论,回归到我们个人。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在这样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塔勒布的思想,有哪些最直接、最实用的指导意义?
晓曼: 我觉得有几点特别重要。第一,就是我们聊过的“杠铃策略”,在你的财务和职业规划上,都可以应用。守住一个安全的堡垒,然后用小部分资源去冒险。第二,“身临其境”,在你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中,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少说空话,多做实事。反过来看,你也要警惕那些给你提建议但自己却不承担任何风险的“专家”。第三,保持一种健康的怀疑精神,认识到知识和预测的局限性,对未来保持敬畏。
原野: 聊到这儿,感觉塔勒布的思想确实形成了一个非常完整的闭环。从认识到世界充满了不可预测的“黑天鹅”开始,到提出我们不应该只是被动地防御,而应该主动地从混乱中受益,也就是“反脆弱”。
晓曼: 是的,而实现反脆弱的关键路径,一个是实践层面的“杠铃策略”,另一个则是原则层面的“身临其境”,也就是责任和风险的对称。同时,他还提醒我们要警惕自己大脑里的陷阱,比如过度迷信模型的“柏拉图化”。
原野: 整个框架挑战了我们对预测和控制的盲目信仰,提供了一种在混乱中寻求成长的全新范式。
晓曼: 在这个联系越来越紧密,变化越来越快的世界里,我们是不是正在无意识地构建一个看起来效率极高,但实际上却更加脆弱的系统?塔勒布的警告,不仅仅是批判,更是提供了一套在不确定性中生存和繁荣的思维工具。它邀请我们重新审视“进步”到底意味着什么,让我们回归对未知的敬畏,并以一种更谦逊、也更具适应性的姿态,去拥抱那个永远充满意外的现实。